第一百七十五章:雪落無聲
走出山洞,刺骨的寒風頓時襲來,張雲華四下一看,幾步騰挪躍上了洞頂的山岩,紫紋和紫玉緊隨其後,在密林的遮掩下往山上攀去,左側靠着的是江南山莊的城牆,壁壘森森,卻全然聽不見任何聲響,右側向下看是江南山莊精巧的樓宇亭閣,眼下雖能看到偶有禁軍出入,卻也是悄無聲息。
轉眼已來到了蘭澤軒附近,到了這裏,山路被一堵東西貫通的圍牆攔住,翻過圍牆,便是棲星塔了院落了。張雲華攀上一棵老松,向院中打量,卻見院中塔下站了許多禁軍,都正在向塔中大殿裏觀瞧。他跳下來,對紫玉二人搖搖頭道:“侯真應當已經進了棲星塔,咱們先不要進去,等等看。”紫玉道:“張公子,不然,讓我引開他們,你與紫紋趁亂進去。”
她話音未落,忽聽得院中一陣喧嘩,傳來了呵斥的聲音。三人立即噤聲,警覺地往更暗處藏身而去。此處頭頂上的古松層層遮天,地上連薄雪也沒有,又不得月光,因此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紫紋摸見身後有棵老松被積雪壓倒,倚在了城牆上,如同搭了一架橫橋,忙呼喚雲華二人上來,正好能看到院中的光景。
才站穩,便見侯真執劍立着,有禁軍將一個身量不高的黃衣女使和一個綠衣女使,從大殿中走出,推倒在地上。侯真走過去,擺弄中手中的長劍恐嚇道:“你若不說,你這張臉,便破了相了。”那綠衣女使目視前方沉默不語,侯真怒火中燒,揮劍便要砍,不料身後忽然有士卒喊道:“塔上有個女人,方才探出頭來了!”
侯真吃了一驚,趕忙退後幾步,抬頭去尋,身邊早有一哨禁軍護衛持劍衝去了塔上。牆外黑暗中的三個人的目光,緊隨着塔上窗中禁軍的身影不斷向上,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他們不知道,另一個方向的牆邊,也有兩雙眼睛,正在密切地注視着這一切。不多時,禁軍便將紫鳳從塔中帶了出來。江南山莊的四個紫衣女使,日夜在蘇夢棠身邊共處,彼此間自然再相熟不過,此時一見紫鳳,紫紋再也按捺不住,縱步便要翻牆過去相救。
紫玉素知紫紋脾性有些險躁,平日裏很難看出,但情急之下便會流露出來,連忙一把拉住,懇切說道:“鳳姊原本可以躲在裏面,憑她的武功,誰也別想抓住她,可她自己暴露出來,一定是為了救小少爺,咱們不知裏面的情形,就這樣貿然進去,不說救不了鳳姊,還可能會害了少爺。”
紫紋一時語滯,沒了主意,只轉身問雲華道:“張公子,你以為如何?”張雲華的眸子,在最深的夜裏,依然波光如水。他沉聲對她二人道:“再等一等,他若有舉動,我立刻出手相救。”紫紋和紫玉聞言,只覺得血脈噴張,各自做好了隨時與張雲華進去大開殺戒的準備。
侯真曾在江南山莊做過事,自然也是認得紫鳳的,見了她,上前笑道:“好了,見了紫鳳姑娘,我便放心了,三月準是在塔里的,還請姑娘引個路。”紫鳳也笑:“眼下是大雪的氣候,哪裏來的三月?臘月過完,才到陽春呢。侯真知道紫鳳是故意裝糊塗,有些不悅,立即換了臉色,厲聲斥責起來,紫鳳卻似充耳不聞一般,氣得侯真將劍拔出半截,又插回去,反反覆復許多次:他既下不了決心殺死紫鳳,又耐不下性子和她糾纏,在最冷的天裏竟急出一頭汗來。
見紫鳳全然生死看淡,侯真只得重新把目光轉向了碧叢和黃玲:碧叢性子剛強,自是不怕,冷眼回視着侯真;黃玲卻被那陰冷的目光盯得慌了神,眼神躲閃了一下,立即被侯真看在眼裏。他上前一手掐住黃玲的頸子,威脅紫鳳道:“我數到十,你若還不肯說,我便擰斷她的骨頭。”紫鳳着急起來,怒喝道:“是我不肯說,你為何要傷害旁人?”
黑暗裏,張雲華跳下樹來,向前疾跑幾步,翻上了院牆。此時院中人馬的注意力都在侯真幾人身上,沒有人留意到背後南面的院牆上出現的身影。張雲華向裏面四下看了看,卻忽然發現數十丈開外的東面的牆頭上,已有人先他一步從牆上跳了下來,正悄無聲息地向著棲星塔下行走。張雲華一時愣住了,他沒有認出此人是誰,但見此人如此秘密行事,知道他定然不是史彌遠派來的人馬。
侯真的手,依然狠狠掐在黃玲脖子上,這女孩子眼睛有些翻白,卻強撐着將眼神聚攏,直直盯着侯真的臉,眼中卻無求饒的神色,只有無盡的恐懼。侯真逼問紫鳳道:“快說,那孩子究竟在哪裏?”紫鳳要緊牙關強撐道:“我說了,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一片混亂中,張雲華的目光緊隨着那個陌生的身影,他看到那人已經走到了最外圍禁軍的背後,眼見便要混入人群了,忽而一聲清脆的童聲從塔中暗處傳來。這聲音清脆洪亮,似一股清泉從天而降,澆在了焦枯的土地上:“放開她。”
一時間所有人都驚呆了,眾人循聲看去,卻見一個孩子從一團黑影中握着拳頭地走了出來,又說了一句:“把她放了,我和你們走。”侯真萬萬沒想到,自己“踏破鐵鞋無覓處”的西門三月,竟自個兒送上了門前,還未來得及狂喜,卻聽一旁的紫鳳大叫一聲,竟掙脫了兩個禁軍的掌控,向自己撲來。她的聲音似一把利劍,穿透了寒氣沉沉的夜空,侯真心中一驚,下意識鬆開了黃玲,用手中的劍格擋。
紫鳳此刻護主心切,早拋了生死,一心要與侯真拚命,見他橫劍掃來,連忙向後仰身閃過。侯真連忙往回收束這一勢劍法,卻忽覺腿上被人掄了一棍,整個人摔倒在地。原是紫鳳上半身雖向後仰,一隻腳卻牢牢抓地,借這個支點,一記掃堂腿踢翻了侯真,自己也跟着摔在地上。侯真手裏的劍登時斜飛出去,擦着地面滑到了西門三月的腳下。
周圍的禁軍反應過來,都要上前捉住西門三月邀功,三月連忙撿起了侯真的劍,用劍指着離自己最近的禁軍道:“退後。”那禁軍一怔,卻被小孩子故作鎮定的姿態逗得笑起來,也把自己的劍拔了出來。紫鳳已從地上爬起來,踉蹌着要過來保護小少爺,卻被侯真從身後抓住了衣帶。只是遲了這片刻,侯真身後的禁軍已跳上來,將紫鳳結結實實地按在了大殿的石磚地上,再動不了分毫。
西門三月雖還舉着劍,見紫鳳落得這步田地,已大哭了起來。侯真飛起一腳踢在紫鳳肋下,口中罵了幾句,還想再踢,被身邊人勸住了:“侯公子別發那麼大火,還是先稟明丞相得好。”侯真生怕別人看低了自己,故作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自抬身價道:“莫說殺一個女使,就是殺百個千個,丞相自然也由着我。”
說罷便更加猖狂,將腿高抬,想要一腳踏在紫鳳后心上。眾人都屏住氣息,料定這一腳下去,定能將人踏出個好歹來。正凝神看,不料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笑聲,侯真與眾人連忙回頭。西門三月聽到這聲音十分熟悉,也抬頭向外看去,卻有禁軍趁他分了神,奪了他手裏的劍,用銅枝鐵干般的胳臂將這孩子緊緊箍住。
來的人還笑着,口中朗聲道:“侯公子且慢。”見此人氣質不俗,臉上笑意盈盈,步履間又從容不迫,外面的禁軍一時不知該不該攔擋,都圍攏過去,圍着他走進了棲星塔大殿。侯真覷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此人幾眼,道:“我與閣下似乎並不相識,你也是這庄中的么?”
那人笑道:“那倒不是,只是聽說丞相來了江南山莊,恐他老人家與蘇莊主之間有什麼誤會,故而前來調和的。恰好看到這一幕,還望公子高抬貴手。”侯真向殿外看了幾眼,問道:“你是怎麼進來這山莊的?”那人道:“我見到外面戒備森嚴,只好從山後的圍牆翻過來。”侯真聞言,已知此人武藝高深,似不可測,戒備之心大起,忙令左右禁軍將邵瘦鐵捆縛了,再聽他有何話要說。
邵瘦鐵倒是聽之任之,只見他先把扇子收在袖中,繼而兩個手向前一伸,笑道:“捆吧,只是別系成死扣,待會兒見了丞相,自是要解開的。”侯真聽他這樣說,不由得說了聲“且慢。”又問他道:“你與丞相熟識?”邵瘦鐵道:“邵某曾過府與丞相徹夜敘話,也算是他老人家的忘年交了。”侯真聞言哼了一聲,心中暗想:每年前來丞相府巴結求見的人,不知有幾百上千,可像這樣大言不慚——說上句話便把自己當成忘年交的,自己倒是第一次見。
可邵瘦鐵這樣隨和,當真不像是要來打打殺殺的,侯真便教人只是掣制住他的雙臂,又押着西門三月,連同三個女使,一起去下面向丞相回報。邵瘦鐵與侯真走在最前面,出院門的時候,侯真警覺地向黑暗的松林瞥了一眼,張雲華藏身在夜色里,也冷峻地看着他。松林幽深,侯真什麼也沒看到,他將頭轉回,對邵瘦鐵說道:“待會見了丞相,邵公子要說些什麼?”
邵瘦鐵莞爾道:“消弭誤會便好。”他邊說邊回頭憐愛地看了一眼西門三月。西門三月見邵瘦鐵回頭,開口便要喚他,邵瘦鐵卻沖他眨了眨眼睛,笑着沖他搖搖頭。侯真也回頭看了西門三月一眼,對邵瘦鐵說道:“證據確鑿,哪裏有什麼誤會?”邵瘦鐵只是笑,沒有繼續接話。
說話間一行人已走到了兵法堂外的樹林處,忽見有兩個禁軍驚慌地從兵法堂跑出來,侯真喝了一聲:“跑什麼?”那兩人聞聲剎住腳步,連忙過來回報說:“侯公子,不好了,兵法堂里的三個女犯,跑了兩個!”侯真只覺被雷劈中一般,整個人一怔,不由得瞪大了雙眼:“蘇莊主跑了?”那二人慌忙擺擺手道:“不是蘇莊主,是那兩個女使跑了。”
侯真定了定神,喝道:“怎麼跑的,兵法堂里有密道不曾?”那二人道:“有一人喬裝成咱們禁軍的樣子,提了些吃食來,說是要替丞相傳話,小的們沒防備,着了他的道,醒來時,那兩個女子便不見了。”侯真已猜出了事情的經過,他立即狐疑地盯着邵瘦鐵,邵瘦鐵連忙擺手道:“不是我,我沒去過兵法堂。”兩個禁軍也解釋道:“比此人瘦些。”
“壞了!”侯真大叫一聲:“若有機會,蘇莊主為何不逃?想來是和女使換了衣服,此時兵法堂中剩下的那個,一定不是蘇夢棠!”兩個禁軍聽他這樣說,一時也難做判斷,侯真忙道:“快,把這幾人都帶去兵法堂,我去請丞相。”說話間,已匆匆向著前面澄江樓跑去。見侯真走了,幾個押解的禁軍忙催着邵瘦鐵等人向兵法堂走去。
踏進松林,四周一下暗了許多,眾人向著洞口走去,踩雪的咯吱聲格外刺耳,頭頂積雪的老松,時而會因風從葉隙間掉落些雪塊,如冰沙般落進人的後頸,讓禁軍們頗有些草木皆兵,不斷向上看着。邵瘦鐵卻留意到有一個影子,一直在山岩上緊隨着他們,他猜到了此人的身份,想要告知其不要以身涉險,因此忽而對身邊的禁軍說道:“不過是雪而已,看着寒意逼人,卻也沒什麼危險,縱是有,還有我邵瘦鐵呢。”
那禁軍聽到這番沒頭沒尾的話,險些被逗樂,直言道:“不勞費心,邵公子還是省些力氣吧。”張雲華在暗處的山岩上,一直緊隨着這一行人,他聽到了邵瘦鐵的話,一時不解這邵瘦鐵究竟是什麼來頭,為何如此胸有成竹。正尋思着,忽而聽到一陣風聲,他看到松樹上面的雪洋洋洒洒,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