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葉半青黃(一)

庭葉半青黃(一)

荀鈺縱容了岑黛一輩子,以至於她年歲漸大,脾氣卻是一點也沒變,依舊是那副好相與的天真脾性,如同一個從未吃過苦的小姑娘一般。

外人雖看不出這一點,不過也能猜測出荀鈺對岑黛的寵愛和縱容。因為他一直未曾納妾。

對於這一塊兒,早年曾荀家有長輩無意提及血脈香火一事,荀鈺便說總歸還沒分家不着急。若是長輩還要再說,他便要回復公務太忙無心此事。

岑黛倒是知曉個中緣由,還曾拿着無意去記住其他貴女的面容這件事,笑話了荀鈺許久。

家裏人漸漸的是不提這事兒了,只是朝堂上不時會有同僚私下請酒,同他提及世家聯姻一事。

心下想着聯姻,卻不找荀家府中管事的主母,只獨獨來尋他,是何深意已經十足明顯。

荀家在那場爭鬥中雖經歷過大浪沖刷,可最後,到底還是穩穩噹噹地行駛在海面上。風浪平靜后,荀家根莖愈加牢固,風頭依舊。

而荀鈺作為那場平定風浪的大功臣,也憑藉功勞在朝中站穩了腳跟,位極人臣。尚還年輕的青年首輔,已然能夠憑藉狠厲透徹的手段威懾住滿朝文武。

眾臣心下提防、恭謹,同時也不免生出些許旁的心思。

荀鈺此時已是荀家的新任家主,最是厭惡他人插手自家私事,聽得多了,便攛掇着御史台的幾位老夥計兒噼里啪啦一通寫,自己也提筆寫了東西遞上去。

文人一支筆,能把活人寫死。

荀鈺發揮了自己作為文臣的優良傳統,愣是一言不發地,就讓一群人老老實實閉了嘴。

不過偶爾也會有人硬着頭皮強撐着繼續試探下去。

譬如今日,荀鈺午後離宮,頂着寒風約了邢慎一同離宮,卻在正刮著鵝毛大雪的午門前被人攔了下來。

邢慎看得心裏好笑,卻不幫忙搪塞,只離遠了一些作壁上觀。

荀鈺面無異色地聽同僚拿朝政當做借口打了半天的幌子,末了終於提及此行的目的,稱家中幼女仰慕首輔風采。

荀鈺思索了片刻,抬手從袖袋裏掏東西。

一旁邢慎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瞧。

荀鈺摸着摸着,最後從袖袋中掏出來了一把桃木梳。

同僚驚疑不定,試探着問道:“此物是?”

荀鈺僵了僵臉,將東西又放了回去,掩唇微咳一聲:“拿錯了,東西在內閣,我忘了帶出來。”

一旁的邢慎早已以手掩面,偷偷地笑出聲。

他這表兄面上看着正經嚴肅異常,可一天天的,袖袋裏不裝信箋、不裝與朝政有關的物什,只獨獨攜帶了一把桃木梳,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簡直無藥可救。

那廂同僚將將舒了口氣,卻聽身側荀鈺淡聲道:“東西忘在了內閣並不打緊,我記着內容便好。”

他正色道:“前些時日,邢副都督領兵大敗南國,南境徹底平定。”

同僚遲疑點頭:“此事下官也知曉。”

荀鈺於是繼續道:“后南國求和,割出雲州十六城,又求大越公主遠赴和親,以穩固兩國安寧。”

他平靜地說出這一番話,那同僚的臉色便漸漸地白了。楊家皇族血脈單薄,與楊承君同輩的多是庶出公主,早年便都嫁出去了。

至於楊承君的女兒……且先不說帝后肯不肯把這寶珠送出去,只說那奶娃娃如今不過丁點兒小,談出嫁未免太早了點。

楊家沒有公主出去和親,難免就要從旁系和大臣等處挑選貴女送出去。同僚提及自家貴女,荀鈺就提和親公主,什麼意思也十足明顯了。

須臾后,同僚想通了這些,扯了扯嘴角,躬身拱手一禮:“首輔大人繼續忙,下官先告辭。”

話畢便腳底抹油地快步走遠了。

邢慎再也忍不住笑出聲,行至近前來,同荀鈺勾肩搭背地往前繼續走,使了眼色揶揄道:“表兄,蝦仁豬心呀!”

荀鈺隨意瞥他一眼,淡道:“這叫兵不血刃,阿慎記得多讀點書。”

邢慎笑臉一僵,停在原地捧住心口作痛苦狀:“委實殺人誅心啊……”

見沒人捧場,他又急忙追上荀鈺,問他:“那南國求和親公主,真要挑貴女送過去?”

荀鈺目不斜視地望着前路:“送什麼送?南蠻異族心思不正,何必送大越女兒過去受苦。”

邢慎揚眉:“那雲州十六城……”

荀鈺道:“那片地雖富饒,只可惜地勢不利、易攻難守,若是未來兩國再度交戰,大越軍怕是要在那片地上狠吃一番苦頭。”

他瞥了神色漸漸凝重的邢慎一眼,隨意道:“阿慎儘快成長起來,往後立了大功領了封賞,多的是官員樂意獻上美人。”

邢慎連忙垮了臉,搖頭道:“別了別了,我可不要那勞什子美人,我娘若是曉得我花天酒地,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

荀府,風來堂暖閣。

岑黛正窩在軟榻上看書,底下乖乖巧巧地坐了兩個正在埋頭寫課業的兩個小蘿蔔頭。

寶瑜小朋友第一個住筆,寫完了夫子交代完的課業之後便洗了兼毫,懶懶散散地往桌案上一趴,闔眼睡覺。

岑黛從書里抬起頭來,掀了掀眼皮,嘆氣:“不是才午睡醒么?又困了?”

小胳膊小腿的荀寶瑜頭也不抬,糯糯道:“睡不醒的冬三月,好睏。”

岑黛快給她氣笑了:“只是冬三月么?你分明是一年到頭都在犯困。”

她心下又忍不住無奈,心說荀寶瑜倒是將她的憊懶給學了十成十,並且還多出了一條愛犯困的毛病。

又隨了荀鈺表情寡淡不愛說話的臭脾氣,於是便像她爹一樣,也得了個“仙”的稱號。只不過她爹是神仙,她就成了眾人口中的睡仙。

岑黛捏了捏眉心,瞧見小丫頭已經不吱聲了,到底是不打算再多說什麼。瞧見一旁的荀憲之也住了筆,便問:“憲之的課業寫完了么?”

這小子如今是小太子楊玄青的伴讀,每日的功課並不少。

荀憲之眨了眨眼,無辜道:“妹妹都不寫了,我也要休息。”

岑黛翻了個大白眼:“寶瑜是寫完了,你寫完了么?”

她起身去看憲之的功課:“至少得將今兒的任務給做完。”

“成唄。”憲之抱着她的胳膊撒嬌:“娘親,你教教我,這是什麼意思?”

岑黛往課業上瞥了一眼,瞧見寫的是“口蜜腹劍”,略一思索道:“憲之去將你妹妹的果茶取來,嘗嘗是什麼滋味兒?”

憲之皺了皺眉,端了寶瑜的茶盞喝了一口,下一刻就吐出了舌頭,小小一張臉都皺成了苦瓜皮:“嗐!這什麼啊,太甜了!”

氣得寶瑜頓時驚醒坐直了,一把搶過自己的茶盞,嬌聲怒道:“那你不許喝了!”

憲之瞪大了眼,結結巴巴的:“可是,是真的太甜了啊……”

岑黛揉了揉憲之的腦袋,笑道:“口蜜腹劍,便是指人說話看似好聽、表面親和,實則心存險惡,狡猾陰險。便如同這加多了蜜的果茶,雖然夠甜,卻會讓人不適。”

她眉眼彎彎的,先是瞥了一眼不再犯困的荀寶瑜,又看了看委委屈屈寫課業的荀憲之,長長舒了一口氣。

兩個小蘿蔔頭還想在她眼皮子底下翻天?

瞧瞧,還不是被她一捏一個準?

荀鈺歸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面。他解了身上的鴉青色大麾,隨意搭在一旁的屏風上,徑直行至岑黛身邊,捏了捏她的臉頰:“我回來了。”

岑黛懶洋洋地靠着軟榻:“可算是回來了,師兄不在,一群蘿蔔頭要翻天呢。”

於是荀鈺涼涼地往下瞥了一眼:“翻什麼天了?”

駭得二人一哆嗦,這時候也顧不上爭執了,齊齊搖頭,忙道:“沒有翻天,沒有翻天。”

荀鈺也只是作勢嚇一嚇,收回了目光坐在岑黛身邊,由着她將兩條腿塞過來橫放着,隨手揀了一旁小几上的書冊來看:“如今年關臨近,今日朝中放了休沐。正逢小公主生辰,承君想邀人聚上一聚。”

岑黛想了想:“張嬤嬤今早也來問過,說娘親很想外孫。”

寶瑜轉了轉眼珠兒,趴在桌案上,糯糯問:“若是赴宴,大姐姐會同我們一起去么?”

憲之也附和着點頭。

岑黛眉眼彎彎,道:“你們幾個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哪能不湊在一起聚?”

兄妹倆頓時歡欣鼓舞起來。

到了夜間時,岑黛端了燕窩進了書房,果然瞧見荀鈺還在處理公務。

“都要過年了,師兄還這麼忙?”她將東西擱在桌案一角,轉身熟稔地替他磨墨。

荀鈺擱下筆:“南國梗着脖子強撐了這麼多年,如今終於求和,可惜時機不巧,趕上了年關,文書都擺着還未審批。”

他輕輕攪弄着湯水:“等到休沐日過,朝中開年正忙,與其將東西拖到那時候手忙腳亂地處理,倒不如趕在年節之前忙完。正好明日入宮,我今晚將東西處理完了,明日一併拿給承君。”

岑黛彎了彎唇角,溫聲揶揄:“虧得外人總說艷羨我,還道荀首輔如何痴情,不收美人……叫我瞧,師兄哪裏是一顆心撲在我一個人身上了?你除卻娶了我,分明還娶了內閣里的繁忙公務。”

荀鈺眼裏染了暖色:“我拿去搪塞長輩們的借口,你也醋?”

岑黛笑彎了眼,沒說話。

荀鈺繼續道:“雖說我一日得有近半的時光埋首在公務上,可圖的是什麼?”

他忍着笑牽住岑黛的手:“不還是為了守好這座江山,守好這個家,護住一個你?”

岑黛回握住他的手:“跟誰學的輕浮話?真該叫那些人瞧瞧,面上冷靜自持、情緒內斂到極致的荀首輔,私底下竟然是這般模樣。”

荀鈺睨她一眼:“只對你一人如此,你捨得說出去?”

岑黛抿着嘴笑,眼睛裏亮晶晶的,在他臉頰一側啵了一口:“當然捨不得。”

她摟着荀鈺的脖子,同他一起看窗外房檐下新掛的紅燈籠:“好不好看?我今日上午才着人掛上的。”

荀鈺一手摟着她的腰,隨意道:“同往年有什麼區別么?”

岑黛掐了他手臂一下,沒用多少力:“不會說話就不要說。”

荀鈺笑了笑,看向那一片溫暖的燈光,溫聲道:“心有所屬,一年又完。”

岑黛笑吟吟同他對視了一眼,伏在他肩膀上,緩聲:“人有歸處,新年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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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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