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交付

第178章 交付

荀鈺因與衛祁有要事商議,直直午後蒸人的暑氣稍稍散去時,方才乘車歸家。

彼時岑黛正坐在院中竹林里看書,心不在焉地蹙緊了眉,見到荀鈺回府才起身往屋裏走。

荀鈺換下朝服,隨意揀了一件直身披上:“心裏在想什麼?”

岑黛擱下沒翻過幾頁的書冊,按了按眼角:“自打午後消食起,我這右眼皮便開始跳,忒的不舒服。”

荀鈺扣好腰間的玉絛鉤,這才上前來給她看眼睛,微微皺眉:“許是昨夜睡得太久了,眼睛有些發腫。”

岑黛撇了撇嘴:“話說回來,師兄今日與衛校尉商議打算好事宜了么?”

荀鈺直起身來,坐在她身邊,隨意從一旁的小几上拾起一本書翻看:“路是約莫鋪好了,只是那條路卻並非是想走便能走的。衛家誓死效忠於皇族,我一個貴胄氏族子弟,可無法逾矩地同衛家搭上關係。”

岑黛捧着溫茶小口小口地抿,聞言一頓,突然想起來自己身上有一枚璟帝賜下的信物令牌。

荀鈺面上倒還算自若:“不過至少我已經知道未來該做什麼,萬事俱備之下,不過只是欠那麼一陣風。若是能等到便是最好,若是等不到,光憑我一人也無法阻止王朝傾覆的災難。”

他隨意翻至下一頁:“該交代的我已經交代完畢,能做的我都做了,至於剩下的那一陣東風能否及時吹到……總歸送風的職位不在我,不若放寬心,繼續等下去罷。”

岑黛給他倒了一杯茶,揶揄道:“難得見到師兄如此懈怠的模樣。”

荀鈺頭也不抬,語氣怡然:“與其說是懈怠,不如說是靜觀其變。只要東風吹到了,我便不會輸。”

岑黛抬眸看着他:“如斯自信?”

荀鈺終於從書卷中抬起頭,平靜道:“這是我唯一能夠開闢出來的道路,除卻這麼一條放手一搏的打算之外,再無退路。”

他眸中暗色湧起:“超越燕京同齡青年、超越祖父……我有如斯自信的底氣。”

岑黛忽而回憶起了楊承君收藏在東宮內的那一副《燕京冬雪圖》。

其實她並不敢說,荀鈺在畫卷上勾勒出的城樓細節是否完全與現實相符,因為她並不曾登上城樓觀景過。但同時她也清楚地知道,那副畫最重要的價值並不在是否準確無誤的城樓寫生。

燕京冬雪圖真正價值千金的地方,在於荀鈺筆下勾勒出的盛世,在於那一場大氣磅礴和蕭颯渾然的氣勢,在於他在登高俯瞰一場之後便敢提筆描繪的自信。

岑黛抿着嘴笑,思及夢中那位氣勢高絕的荀首輔,目光溫緩,輕聲道:“大越古往今來最年輕的內閣首輔,的確有這般底氣。”

她心裏突然安定下來,也不欲多同荀鈺提及那所謂的東風,只道:“對了,今兒個我去給母親請安的時候,聽見子錦撞上了一樁喜事。”

荀鈺揚眉:“子錦?”

近些時日,他咬牙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朝堂紛爭上,因着府內有岑黛打理,他便不曾多打聽過家中的消息。

岑黛托着下巴笑:“祖父苦於清閑,近日聯繫到了一位江南舊友,家中世代打理文麓書院,是個頗有名氣的書香門第。兩家長輩一合計,準備將子錦送入文麓書院讀書,只是需得經過書院考核。今日早晨有回信從江南送進來,說是子錦做的書、表、賦很是出彩,召他過去跟着賢士讀書呢。”

荀鈺眼裏帶了幾分笑:“江南文麓我曾聽人提起過許多次,在學子圈中的確是頗具盛名。總歸家中長輩如今並不盼着子錦儘早考取功名,且子錦如今不過只有十五歲,他能離京前去江南多長長見識,倒也不錯。”

他頓了頓,又問:“子錦願意離家過去么?”

岑黛樂笑了:“自然是願意得很,否則我也不會說是一件大喜事。那混小子一聽能夠獨自去外地讀書,便嚷嚷着再沒有人可以阻着他買燒鵝和醬肘子了,瞧着竟然比祖父還要歡樂。”

荀鈺搖了搖頭,又問:“家中可打算什麼時候為子錦送行?”

岑黛蹙了蹙眉:“時間倒是緊湊得緊,母親已經在幫着收拾行李了,說是明日先給子錦擺一場餞別宴,後日便送他離京。”

荀鈺默了默:“難得他要出遠門,晚些時候我同他好生囑咐幾句。”

——

黃昏時分,衛祁傳來消息,璟帝在經過一日的調養之後,本來未曾顯現出頹敗的身子突然再次衰落下去。行醫道璟帝是第三次地接觸了南柯毒。

宛如隆冬之夜的燭火被朔雪冷冷地澆滅,連續幾日的悲喜交加,叫豫安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絕望,兩眼一黑便栽倒了下去。

幸而衛祁附帶了另一道消息,稱豫安只是一時憂心過度,並無其他大礙。岑黛這才稍稍舒了口氣,蹙着眉憂心忡忡,打算次日入宮去看望母親。

燕京皇宮。

璟帝於白日裏睡得昏沉,一時醒一時睡,到夜幕四合時,終於悠悠地睜開了眼。

一連睡了許久,全身的疲憊卻不僅不曾消散,反而愈發酸軟睏乏。連續不斷的噩夢帶來的並不是安眠和舒心,而是清醒后更加沉重的無奈。

璟帝緩緩地眨眼,只覺得眼皮子重得抬不起來,知道這是身體還想繼續睡下去的徵兆。

只是他已經在夢裏沉浮了許久,縱然身子再如何睏倦,意識卻清醒無比,絲毫不打算闔眼再睡上一場。

他躺在榻上細細地回想着自己近日的一應舉動,思索自己到底是從何處三次沾染了南柯毒。

只可惜就連他自己,都不曾思忖出起居日常中的半分可疑,末了,他只徒勞地閉了閉眼,有氣無力地喚道:“高盛。”

守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監耳尖,連忙應下聲,而後快步行至外殿尋好生。

不消一盞茶的功夫,高盛便從掌燈處理朝政的楊承君那處匆匆趕來,隔着屏風向璟帝行禮。

璟帝卻沒有立即說話。他睜着眼,默然看向窗幔上被微風吹動的燭火光影。

不過第三次接觸南柯毒,他就已經淪落到了這般凄慘的地步,連說話都需得費盡了氣力從胸腔里憋出氣來。若是他在未來避無可避地再一次觸及南柯……

璟帝心想,或許他真的會沉浸在睏乏中一夢不醒了罷?

他徒勞地嘆了口氣,輕聲道:“豫安如何了?”

高盛一頓,回道:“長公主殿下並無大礙,卻才已經轉醒,現下想來正在用膳。”

璟帝稍稍安下心,微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又道:“去尋荀鈺來。”

高盛怔住:“陛下?”

璟帝闔上眼,用盡了力氣:“難得朕還清醒着,趕緊去尋荀鈺!親自去!”

高盛連忙起身,應道:“奴才明白!”

璟帝聽着步子聲遠去,微微地喘着氣,心中沉甸甸的。如今楊承君一人難敵眾多狐狸,豫安暫時幫不了他什麼……

唯獨只有荀鈺,或許他這個位極人臣的內閣首輔,還能夠幫着做些什麼。

他將將閉上眼,還未來得及從方才動的那口氣中恢復回來,卻聽隔着一道屏風,有人笑着溫聲喚了一句:“陛下。”

璟帝赫然睜大了眼!

——

晚間掌燈時候,邢氏難得地叫來一房人湊了一桌,想着一家人趕在餞別宴之前,先同荀錦嘮叨上幾句。

荀錦高高興興地來了,入座卻沒見着他想要的醬肘子,苦兮兮地拉長了臉:“娘。”

邢氏瞪他一眼,斥道:“明兒宴上有你吃的,今兒便不許吃了。多大的個兒了,還在跟娘撒嬌,知不知羞?”

荀錦癟了嘴,看了看桌上的父親和長兄,到底是安安分分地動筷扒飯。

岑黛看着好笑,飯後怡然自得地看着荀錦被父親溫聲囑咐,而後又被邢氏板著臉耳提面命。眉眼彎彎地扯了扯身邊荀鈺的袖子:“似乎在母親面前,子錦更加規矩一些。”

荀鈺往荀錦那處瞥過去一眼,淡道:“子錦在這家中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害怕祖父。至於在母親面前規矩……是因着他的口腹之慾全掌握在母親手中,故而才看起來老實。”

岑黛抿着嘴低低地笑。

荀錦好容易熬過了母親的嘮叨,立刻換上一張大笑臉,笑眯眯地往岑黛這邊過來,賣乖道:“好嫂嫂,你有沒有什麼要囑咐子錦的?我最聽嫂嫂的話。”

岑黛揚了揚眉,思索片刻笑道:“多讀書,少吃肉。”

荀錦笑臉一垮,又轉而看向自家長兄:“大哥,你快跟嫂嫂說說,讀書和吃肉又不矛盾,我吃肉吃的多,讀起書來自然也就更有力氣。”

荀鈺淡淡抬眼:“的確是不矛盾,唯獨只可惜讀書並不能阻止你橫向生長。”

荀錦被如斯毒的嘴給驚住了片刻,下一刻已經哭喪了臉,苦兮兮地奔向邢氏:“娘!大哥欺負人!”

岑黛忍着笑,小聲道:“子錦哪裏就橫着長了?你可別欺負人。”

荀鈺還未來得及回話,門外管事已經快步進了廳堂,拱手道:“老爺夫人,御前的高盛公公來了。”

——

“入宮?舅舅可說了尋師兄做什麼?”岑黛詫異揚眉。

時辰這樣晚了,舅舅傳召荀鈺做什麼?

高盛苦笑:“小殿下,官家只說了這麼一句,可沒細說原因哩。”

岑黛蹙了蹙眉,瞧着那廂荀鈺已經匆忙換上了朝服趕來,雖是摸不着頭腦,到底還是沒再多問。

她抿唇站在原地,陪着荀家大房一干人目送荀鈺離開。只是瞧着荀鈺在黑夜的暗色愈行愈遠的背影,忽而有些心慌。

她想起了那個久違的夢境,想起來在夢境的白霧中,穿着一身單薄白衣的荀首輔披頭散髮,頭也不回走向斬首的高台。

岑黛咬了咬下唇,突然提起裙擺快步追了上去:“師兄!”

荀鈺微愕轉身,瞧着小姑娘鬢髮微亂地追到身後,眸色微緩,替她理了理碎發,溫聲:“別怕,我晚點便回家。”

岑黛牽住他的手:“果真?”

荀鈺在黑夜裏彎彎唇角:“一定會回來,你只記得替我留一盞燈。”

岑黛彎了彎眉眼,從袖袋裏掏出來一物塞進他掌心裏:“好,我點燈等師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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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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