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廬帳屠熊

第230章 廬帳屠熊

帕伊黛一愣,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鷹營各處的獵鷹們象中了邪似的齊聲厲叫。

天亮前本就寂靜,陡然爆發的鷹叫聲響徹烏石城,刺耳無比。

她心驚手抖,鑰匙掉落,身後那人反應倒快,一把接住鑰匙,將她拉進角落。

頭頂划風,黑影籠罩,一隻巨大的貓頭鷹從鷹籠上方掠過,發出鬼怪似的凄嚎。

帕伊黛胸口擂鼓,卻也暗鬆口氣,原來獵鷹報警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這突然冒出的猛鴞。

馴鷹手們奔出營帳,拉弓放箭,點火恐嚇,貓頭鷹躲閃拔高,可它賊心不死,仍是繞着葉桻所在的鷹籠來回盤旋。

鷹營統領扭着脖子張望,一定是籠中的血腥氣太重,把餓急的猛鴞招了來,趕都趕不走。

他左右指揮,讓人拉起皮幔,將大鷹籠遮住。馴鷹手們吹哨發令,百十隻獵鷹沖飛入空,一頓凶攻猛逐,貓頭鷹寡不敵眾,悻悻遠去。

眾人折騰了一身汗,佇立片刻,確信貓頭鷹沒再回來,晢曄也沒被驚動,才各自散去。

帕伊黛輕抒口氣,回頭一瞧,拉她的人也是馴鷹手裝束,面容被氈帽掩住大半。

她仔細辨認,“迦陽將軍?”

尉遲陽被晢曄改了名,並不習慣,聽人呼喚總是遲鈍無應。

等到四周歸寂,迦陽悄悄將皮幔掀開一條縫,用鑰匙打開鷹籠籠門,閃身而入,帕伊黛緊隨其後。

皮幔擋光擋聲,原本用來蔽護尚未馴服的野鷹,免得它們亂飛怒撞,此刻天色將亮未亮,皮幔一遮,籠中漆黑一片,不見五指。

迦陽取出凜軍應急用的夜光珠,貼近葉桻一看,心中一沉。

葉桻昏迷不醒,除了失血極多,還有嚴重的內傷,他在莫賀延磧引葛祿部馳戰,在鎮夷峽與哥舒玗冰河決鬥,在麥田山重圍衝殺,又與獒犬硬拼,身上的傷重重疊加,血王精耗空,多年來一直被血王精克制的試心箭終於在重傷的軀體上施展出兇猛的摧毀力,這次就算大難不死,以後也會羸弱多病。

迦陽默嘆,夜光珠照向葉桻的左掌,掌心洞穿骨碎,血肉模糊。

迦陽細細審視,搖了搖頭,他治不了葉桻的內傷,也救不了這隻手,眼下唯一能做的,是儘力防止兇險的金瘡痙和瘋犬症,重創如此,稍有侵染便會致死。

凜軍有過嚴格訓練,迦陽身上背着四隻水囊,他讓帕伊黛舉着夜光珠,自己向水囊中添加白礬,溶化搖勻,為葉桻沖洗傷口。

葉桻一觸白礬水,激刺而醒,他拚命克制,沒有叫喊出聲,身體因忍痛而簌簌發抖,牙關死緊,下頜僵直。

帕伊黛眉心蹙結的看着,伸手撫上他冷汗密滲的臉。

葉桻疼得眼前模糊,看不清熒熒暗光中的人,只覺臉側的溫熱若即若離,真切又虛幻。

“崚丫頭!”他喃喃囈語,胸口酸澀淹漲,一行淚溢出眼角。

帕伊黛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的淚熱熱的滾過她的手指,她的眼淚也不知不覺隨之而落。

迦陽洗清完畢,另外取出一個小瓶,裏面有些微腥的粉末,是被瘋犬咬死的病兔的腦髓,已經風乾研碎。

他將腦髓和水成汁,抹在葉桻傷口,低聲道:“葉桻,這以毒攻毒的辦法可以保你不患瘋犬病,但這幾日你一定要做出瘋犬病的癥狀,怕風、恐水、喉緊、痙攣……我會設法送你出城,與林姑娘相聚。”

迦陽認得林雪崚的貓頭鷹,落魄既然來了,啟明軍定然不遠。

落魄發現凌濤劍后,啟明軍繼續搜尋,在平遠渡黃河岸邊發現二十多個盛軍士兵的屍體。

月鶻軍將這些士兵衣甲除盡,捆住雙手,坑埋至腰,上半身露在土外,成了挪動不得的靶子,然後用石頭冰塊將他們活活砸死,如此痛苦殘忍的“石刑”,是對凌洪之仇以牙還牙的報復。

啟明軍忍着悲怒,將盛軍士兵掘出來安葬,屍體全都頭開骨裂,面目模糊。

林雪崚蒼白着臉,拖着腳步,一一辨認,看了幾個來回,確信葉桻不在其中,這些都是跟隨葉桻堵惠渠的盛軍。

她攥着手中的凌濤劍,四肢虛抖,身子一沉,坐在河灘上。

眼前晃動着灞水岸邊的萬千柳條,師兄單騎而去,不曾回頭。她想追上去叫住他,再看一眼他的面容,卻象與他陰陽相隔,任她怎麼呼喊,他都聽不見。

眾人看着她的憂瘁之色,想安慰又詞句乏力。

雷鈞道:“林宮主,你在這裏等着,我帶人繼續找,一有葉桻的消息立刻告訴你!”

林雪崚搖了搖頭,在白果坳也有過這樣骨髓涼麻、慌無可依的恐懼,除了迎刃而上,別無可解。

啟明軍在平遠渡過黃河,回到東岸,遇上靈州派出的探騎,得知月鶻軍已經與燕然軍匯合,駐紮烏石城,承業帝給九部族長分別下了書,想與月鶻鑄甲銷戈。

西北盛軍與月鶻苦戰之際,河東仍是一波三折。

微子賜酒後,承業帝處置了呂春祥。余應雷彙集新徵兵馬,與熊函叛軍及花、百聯軍再次會戰。

雙方隔着滹水對峙十日,天子陣前督軍,余應雷佯撤誘敵,引敵軍過河進攻。

花訖勒、百麗騎兵果然按捺不住,率先渡河來攻,滹水西岸遍佈丘陵,騎兵上坡,仰攻吃力,天子見戰勢有利,令余應雷全力壓擊,花、百騎兵不支潰退。

李壑御駕親征數月,終於盼來了振奮人心的時刻,他不計艱險,親自披甲上陣,率領盛軍自上而下,俯衝追殺。

熊函的叛軍主力也渡過滹水,背河布成“雙頭錘”陣,中軍薄而張揚,兩翼厚且隱蔽。

花、百騎兵逃到河邊,分向兩側,盛軍追至山腳,與熊函叛軍撞個正着。余應雷認準熊函的大旗,直搗叛軍中軍。

可余應雷沒有看清全局,叛軍人數多於盛軍,這是熊函的背水反擊之計。

熊函以自己為誘餌,吸引盛軍在河邊與叛軍廝殺,然後令兩翼悄悄繞到盛軍背後包圍封堵,花、百騎兵也去而復返,快速抄截,反將盛軍逼進三面是敵、臨水無路的絕境。

余應雷陣腳全亂,棄天子不顧,自行逃命。承業帝身陷重圍,奪船不得,眼見就要駕崩在此。

大危之時,振威副尉田闕拚死相隨,護着天子血戰一天一夜,突圍而出。

熊函窮追不捨,田闕以極少的兵力與敵周旋,藉助各種地勢,用千變萬化的玄武陣一次又一次助承業帝化險為夷。

李壑原本對田闕心存忌憚,這一路下來,才知道田闕投效盛廷之後忠心可鑒,能武善謀。

李壑在亂軍中擢升田闕為鎮軍大將軍、河東行軍總帥。田闕臨危受命,不負聖望,幾場反擊戰後,終於保着天子脫離險境,平安逃回并州。

李壑連驚帶累,回到并州后病倒不起。滹水一役損兵折將,盛軍再也徵調不出更多兵馬,處境困頓。

令人意外的是,百麗、花訖勒忽然一先一后相繼退兵。

熊函眼見再下一城就能生擒盛帝,改寫江山,聯軍這一撤,叛軍勢力大減,沒了一錘定音的銳氣。

熊函一面向晢曄告急,一面向河東各鎮急斂暴征,想用金銀戰利把聯軍留住。

河東叛軍早就被聯軍刮榨得抽筋脫骨,糧草牛羊、珍寶綢緞獻納無數,各鎮叛將家底掘空,忍無可忍,又恨熊函藉機私吞,險些與熊函翻臉。

熊函強征未遂,無可奈何的看着聯軍搜擄而去。

聯軍雖退,河東危機仍未解除,大盛依舊雙線難支。承業帝在滹水之戰以前就派人暗通月鶻九部,封王加爵,賞金許地,以求止戈。

月鶻各部久戰疲勞,有了妥協之意,在這節骨眼上,啟明軍不能進攻烏石城,不能惹亂激變,連葉桻在不在烏石城都不能確定。

烏石城小而堅固,月鶻軍在城外掘塹設壘,環圍紮營,各部營帳依據旗色,布成髯龍、貔虎、盤蛇、鸇雀陣形,是神鷹陣里最深奧嚴謹的陣法,各陣自成體系,又彼此呼應。

啟明軍想找出葉桻下落,不能明攻,只能偷入,然而營陣如迷宮,城外、城內聯防守衛,上有獵鷹巡視,下有獒犬嚴防,無懈可擊,懸天營屢次試探都無功而返,宣女躲不過鷹犬,馬四福暗掘地道,被城中的地聽發現,差點被守軍反灌的毒煙熏死。

烏石城舉目可見,卻無法接近,城外難以久駐,啟明軍權宜之下,退至鹽池戍。鹽池在烏石城西一百餘里,鹽池軍被甘振調往靈州,只留了些老弱戍軍。

林雪崚一籌莫展,黃昏時獨自站在城頭向東眺望,鹽池戍外殘留着前朝為防禦烏瀾國所建的城牆,殘牆久歷風沙,高矮不齊,斷斷續續伸向遠方。

這道牆曾是游牧和農耕的分界,後來疆界打破,物產富庶的耕田和鹽湖擴向牆外,牧群肥嫩的灘羊上了牆內的餐桌,如今戰亂又至,牆內牆外都只剩半荒半草的沙地,夕陽蕭條。

世上分分合合,戰戰停停,怨生怨解,從無休止。林雪崚不相信月鶻會罷手言和,可心中又不由自主的留着一絲希望,就象她明知葉桻處境極惡,卻仍然堅信他會平安歸來。

從兩情糾葛,到兩國操戈,是不是都要經過烈火煎熬,才能破去舊殼,獲得新生?

落魄飛出暮雲,落在城垛上咕咕低叫,林雪崚看着它,愴然一笑,師兄幾次說要學明珠彈雀手,還沒來得及教給他呢。

她橫握凌濤劍,輕輕撫摸,師兄,你從小歷盡悲涼,捱得住痛苦,卻不習慣承受幸福,你選擇遠赴關外,並不完全是凜王授命,也是因為我,對不對?你不畏險,不懼死,誰又知道布衣鐵骨之下,藏着一顆尋求解脫的心。

一滴淚落在劍上。師兄,我偏不信,我不信你的命書里只有悲苦傷痛,我不信你我只能流落離合,遙望空山……這次若能重逢,我一定要象斬斷絆龍索那樣,把捆綁在你我心頭的枷鎖劈碎!

抬手一抻,拔劍出鞘,青銳的劍鋒映着血色落日,“落魄,幫我找到他!”

落魄來烏石城,即使難有發現,也是一個向城中凜軍舊部求助的信號,他們見了貓頭鷹,知道她心急如焚,能傳一星半點消息也好。

晢曄,想傷害師兄,你掂掂份量!

她可以顧全大局,可以隱忍等待,但葉桻若有差池,她會破死忘生,不計一切。

迦陽明白林雪崚的難處,月鶻九部即將會聚,君長心思莫測,要救葉桻,必須得等一個契機。

他稍一思忖,悄悄解下葉桻腰帶上的青閣牌墜,塞進袖口。

這日天亮后,城外傳來連綿號角,鐵赤、楚勒、塔什、喀伊四部族長星夜兼程的趕到。

燕然軍在南下攻盛的路上捕獲一隻兩歲大的戈壁熊,與月鶻軍會合后,紹木將幼熊獻給了晢曄。

戈壁熊十分罕見,晢曄為了招待辛苦聚齊的九族首領,在城中結起可容五百人的巨大廬帳,開設屠熊宴。

各族首領盛裝而至,向籠中幼熊輪番獻上祭酒,帳中立起神柱,女人圍柱而舞。

晢曄親自將幼熊拉出籠,拴在神柱上,熊皮可貴,因此屠熊不用刀劍,也不用箭射,力求皮毛無損。

各部族長分立兩邊,每邊持一根粗長木棍,雙向合力,撲向幼熊,用兩根粗棍夾住它的脖頸。

幼熊兇猛掙扎,將族長們撞得東倒西跌,這原始的角力又狼狽又熱血,各部齊聲為自己的首領鼓勁喝彩。

族長們齊心協調,幾乎堆成一座人塔,才將幼熊鎮住,以棍壓之,幼熊氣絕而亡,九族沸騰。

晢曄目露嘉許,令人把熊抬走,剝皮取肉,焯煮之後腌上豆豉,混入鹽、米、蔥姜,然後架火燒水,用大鐵甑蒸。

熊肉難熟,一蒸就是大半日,各部首領在廬帳中飲酒談樂,聞着熊肉的濃香,無不垂涎三尺。

直到夜垂月升,大甑才被抬進廬帳,置於正中。甑為鐵制,底有蒸孔,上有鐵蓋。春季熊以草果為食,肉並不腥,香氣混着熱氣從孔中滲出,溢滿廬帳。

晢曄道:“各位首領齊心屠熊,我若替你們切肉分食,難免厚此薄彼,有失公允,不如你們伸手自取,得到哪塊,便是哪塊。”諸位族長迫不及待,圍着鐵甑坐成一圈。

晢曄向身後牙軍示意,葯羅勿和賽吉闊步上前,一左一右,抬起鐵蓋,卻不抬高,剛剛可容一手伸入。

看不見熊肉,怎麼抓取?

艾合曼心中困惑,遲疑之際,卻見鐵赤族長斛薩、楚勒族長仆固斯契、狄力族長韋紇,全都不管不顧,將手從鐵蓋、鐵甑之間的扁縫伸探進去。

也許君長怕眾人爭挑好肉,刻意如此,盲抓就盲抓。艾合曼挽袖動手,丁什、兀勒、塔什、喀伊幾部族長也不再猶豫,探手入甑。

甑中熱而不燙,艾合曼摸到肥膩膩的一團,象是熊掌,用力一扯,似乎和兀勒族長扯到了一處,再用力,好象喀伊族長也在拖拽這塊。

其餘幾人亦是各自發力,卻彼此牽搶,奪不到手,眾人空腹聞着香氣,更加焦急,較起勁來,不肯相讓。

這熊是怎麼長的,難道肉會打結?

斛薩胸中惱火,去掀鐵蓋,誰知葯羅勿和賽吉同時一壓,眾族長的手被牢牢夾住,悶在甑里,掙脫不得。

賽吉巨力驚人,他被東欒漸的開山鉞削了鼻子,面容半愈未愈,十分可怖,眾人望之生怯,哪裏還掀得動。

族長們漸漸變了臉色,近來各部和盛廷暗中會晤,難道今天要屠的除了熊,還有他們?

艾合曼濃眉一沉,“君長,你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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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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