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冰凌城下

第228章 冰凌城下

盛軍撤回靈州,麥田山之戰傷亡極重,城中余軍總計不到兩萬,人人悲沉。

甘振安慰溫遙:“晢曄非同尋常,鷹陣離奇,咱們拼盡全力,靈州仍在,他沒有得逞!”

次日清晨,莛飛站在城頭遠眺,月鶻不再隱藏行蹤,屯紮於靈州西北,隔河可見。

天氣明顯暖於昨日,城前的冰面雖然沒有破裂,但薄處已見水色,幾群白色的水鳥在晨曦里向南集飛。

莛飛張望片刻,急速奔下城樓,“溫將軍,晢曄要用凌汛淹城!”

溫遙一驚,“你怎麼知道?”

莛飛道:“水鳥集結,沿着河道飛向西南,是去水邊覓食,上游應該已經融冰開河了。靈州比南面冷,還有完整的冰層,南北差異如此,一旦上游流凌北漂,推向靈州,水位壅漲,水鼓冰開,就是最容易爆發凌汛的‘武開河’。”

“易公子,靈州抗洪多次,堤壩堅固,以往開河,也有冰凌外溢,但很少有淹進城的時候。”

“溫將軍,前些時日靈州以北的蘭池堡中蠱而破,哨探說蘭池堡所臨的黃河東岸大堤被大段大段的毀去,那裏河道曲拐,容易壅冰,現在月鶻在蘭池堡對岸的西北方紮營,等河中冰凌滿溢,漫出堤壩豁口,晢曄便可坐看冰水鋪向東南,吞沒靈州,淹蓋百里!”

溫遙想起毀堤之事,當時以為是月鶻泄憤,原來晢曄早有謀划。

麥田山之戰,晢曄步步為營,把西北各戍盛軍引到一處,吸進絞肉的神鷹陣,如果盛軍足夠僥倖,還能筋疲力盡的撤回靈州,他便借用季節和地利,凌汛奪城。

眾人聽得發冷。溫遙還沒從大戰中恢復,精神疲弱,口吻依然堅定,“我派人去補堤!”

莛飛搖頭,“豁口寬長,地層還凍着,河岸取土十分困難,恐怕來不及,再說晢曄豈能讓咱們安穩補堤?”

“易公子,你直說,有什麼辦法?”

莛飛並無把握,手心發虛,“咱們讓老天作莊,和晢曄一賭!”

“此話怎講?”

“溫將軍,靈州西南三十里是鳴沙寨,外臨青峒峽,黃河河道在此收窄,上游流凌會在這裏擁積,堆成冰壩,青峒峽以西有數條水渠,從黃河引流灌溉,其中最大的一條叫作唐渠,與黃河河道同向并行,相距八九里,長達百里,唐渠又有左右支渠,形同樹杈,渠間有水道,連成灌溉水網。這些水渠分佈複雜,只有州府水域圖上才會標註,晢曄並不了解。”

“這幾年戰亂,居民畏戰遷挪,水渠荒廢,但引水閉水的閘橋還在。唐渠東面有一條支渠,名叫惠渠,正好通往月鶻大營背後,如果咱們偷偷派遣兩路人馬,一路打開閘橋,把黃河主道的冰凌先分入唐渠,再導入惠渠,另一路摸到惠渠下游,堵住渠道,就可以緩解主道凌汛,讓惠渠冰凌漫灘,反淹西岸的月鶻軍。”

溫遙讓司田參軍取來靈州水域圖,上面詳細的繪着各條渠道,果然和莛飛描述的一樣。

葉桻目露欣慰,衢園玄閣雖然燒毀,但那些書捲圖譜真的都在小書呆的腦袋裏。

竇三郎依然困惑,“易公子,老天坐莊,是什麼意思?”

莛飛細看水域圖,“我不能斷定青峒峽的冰壩會堆到什麼地步,能把多少水放入主河道,又能把多少水分進唐渠和惠渠,這由天氣、水位、冰情所定,半在天意,半在人為,如果主河道仍然潰決,咱們還是會面臨凌汛之險,到時候只能看兩條水路的災情,誰輕誰重,哪一方會被淹,所以是一個賭。”

甘振回憶鎮夷峽之戰,“易公子,上次疏冰可行,這次反之易可,如果冰壩擁積不足,我可以帶人投石添堵,設法把更多的水引進唐渠。”

莛飛想了想,“以前我爹爹攔冰導凌,都是提早在河中打十到十五尺的石樁,那些河流也好,鎮夷峽的黑水也好,都遠遠無法與黃河相比,黃河冰凌能將一整座橋瞬間推斷,大的冰塊可以巨如牛車,投石在黃河難以奏效,與其在青峒峽添堵,不如在廢棄的蘭池堡備好巨石和拋車,盯着主河道汛情,隨時破冰排險。”

溫遙捏起拳頭,麥田山大戰折損,西北盛軍之恨越積越深,正面交鋒難敵晢曄,可他心存余韌,仍未放棄。

莛飛之策,是最後的反擊。

溫遙一擂桌案,“那就賭!”

眾人聚首商議,各派其職。

莛飛在城中領軍民堆沙袋保護城門,掘排凌道,把存糧戰具挪到高處,用盡一切辦法,抵抗可能來襲的凌洪。

甘振領人趕往廢棄的蘭池堡,搭建拋車,準備巨石。

葉桻帶一小隊士兵從上游偷偷過河,去堵惠渠。

竇三郎攜水域圖前往藏兵洞,讓啟明軍趕往青峒峽,開閘導凌。

溫遙派人查看上游凌情,總察調度,鎮守靈州。

盛軍不能在晢曄跟前顯露異相,又須防着月鶻的哨探獵鷹,靈州表面一片死寂,一切都等到深夜再悄悄實施。

天黑之前,葉桻從懷裏摸出白衣布偶,娃娃染了血,他仔仔細細的洗了很久,娃娃的眉目洗得模糊,他想重新描畫,又怕自己手拙,繪丑了她的模樣。娃娃懷裏,依然揣着那支攢有“崚”字的銀花垂蘇頭釵。

想到她就在並不太遠的藏兵洞,他的心熱跳起來。沙場上幾乎伸手可及,卻沒能與她相聚。

與她處了這麼久,他卻象變回了青澀的少年。他的情是生長太慢的樹,侏儒般的樹苗多少年都不抽枝長葉,只在無知無覺的紮根,一直扎到難以想像的深處,樹苗才后發而起,華蓋遮天。

布偶模糊的面容是玉蘭下的四歲娃娃,是桃樹下並肩而眠的少女,是雙劍相合的生死手足,是折柳相別、抑苦於心的斷腸人。

試心箭傷處作痛,汩汩滲血,壓過了全身幾十條刀劍創口。他有些眩暈,忘了藍罌讓他情緒不可起伏的叮囑,低頭吻了吻白衣娃娃的臉。

藏兵洞中,林雪崚似有所感,悄悄把青衣娃娃拿出來,一次次相別,一次比一次更揪心,想起他渾身是血的樣子,恨不得立即飛進靈州。

半夜時分,竇三郎偷偷摸進藏兵洞,找到啟明軍。

林雪崚聽他講述莛飛之策,看着他帶來的水域圖,取出藏兵洞圖一對照,藏兵洞應該有一條直達鳴沙寨的通道。

她召集啟明軍精銳,讓履水壇帶上沄瑁舟,沿着藏兵洞中的通道先向南,再折向西,前往鳴沙寨。

按圖走了一多半,通道被塌石堵住,圖上無路可繞,她正想要不要冒着被月鶻獵鷹發現的風險,出洞而行,馬四福三鑽兩繞,又尋出一條路,原來有兩座洞穴之間洞壁坍塌,另闢蹊徑。

啟明軍從鳴沙寨鑽出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月光照出斷壁殘垣上的一隻巨鳥剪影。

眾人嚇了一跳,難道被射傷的神荼躲在這裏?卻見那鳥咕咕歡叫,撲向林雪崚,原來是落魄。

落魄隨軍而行,但一向晚個半天一天,它來時麥田山之戰已經結束,啟明軍撤進藏兵洞,它找不到林雪崚在何處,四處兜轉,飛來鳴沙寨落腳。

鳴沙寨外就是青峒峽,啟明軍來到河邊,夜色中看不清河面,又不能舉火暴露,林雪崚便用追雲鏈試探,這裏冰比靈州薄,化出一片片冰洞,不能行走,卻又難以划船。

公孫灝讓履水壇把沄瑁舟首尾相連,在半冰半水的河面上鋪成浮橋,從冰洞裏向下看,河水貌似平無波瀾,實則流速極猛。

啟明軍小心翼翼過了河,到對岸時,天已微明。

林雪崚回頭望去,近處的冰在晨曦中微微發亮,青峒峽以南的河面中間已化成水,兩邊是冰,越往上游,化開的水面越寬,河上漂着大大小小的冰凌。

明明沒有大風,卻象能聽到遙遠的轟轟烈烈的風聲,混着水響,回蕩峽谷,合成一種驚心動魄之音。

她凝目細瞧,目力可及的河道最遠處,一道白牆似的河浪正隆隆而來。

公孫灝一見,急呼:“快收浮橋!”

林雪崚這才看清,那不是河浪,是由大大小小的冰塊堆聚而成的長達數里的流凌,橫跨整個河道,宛如密集馬群。

流凌被河水推着,飛速前進,所經之處,浮着的冰凌都被推鏟起來,一併向前,堆不下就擠向兩邊,一眨眼就在岸邊壘起冰牆。

啟明軍一齊拖拽,把連成長串的沄瑁舟拚命拉向西岸。

流凌震撼而來,越堆越高,巨冰參差,床板大的冰夾在其中,都象幼童,有的冰塊銳角向前,形似戰艦,有的大如房屋,龐然可怖。冰塊們上下起伏,彼此傾軋,爭搶水路,好一支壯觀驚人的百萬雄師!

七八條沄瑁舟來不及上岸,被流凌大軍一吞而沒,瞬間沒了蹤影。

流凌擠入青峒峽的曲拐河道,與殘餘的大塊冰面相撞,天地轟鳴,冰面受此激震,頃刻爆裂成億萬碎冰。

冰塊繼續推涌而進,越堆越多,擠不動的就疊摞起來,在河道正中和兩岸塞成冰壩。

啟明軍原以為可以從容不迫的開啟閘橋,現在刻不容緩。

按莛飛的吩咐,要先開惠渠子閘,再開唐渠主閘。唐渠渠道荒廢,渠口是一排滾石水堰,然後是左右退水閘和引水正閘,正閘之後是一個個分水涵洞和子渠閘口。

各個子閘大同小異,石刻的閘名已經模糊不清,眾人依據方位冷靜判斷,找到惠渠渠口。

霍青鵬轉動閘門絞盤,將惠渠閘門升起。

唐渠主閘外已經堆滿冰塊,公孫灝和杜愈一齊升起主閘閘門,冰塊大軍擠進門洞,只守了片刻的規矩,便轟然一聲巨響,將整座閘橋推斷,一涌而入。

杜愈逃得稍慢一步,隨橋而墜,被冰塊推下水,林雪崚眼疾手快,拋甩追雲鏈將他撈了上來。

杜愈神竿釣人,多次救急,這回輪到他自己被釣,只在冰水裏蘸了一下,就已凍得臉色烏紫。

流凌大軍泄入惠渠,與主河道兵分兩路,浩浩蕩蕩殺向下游。啟明軍站在高處,目睹江河偉力,無不震駭。

這番驚天動地,靈州怎會沒有知覺?莛飛破曉時就站在城樓上,俯瞰蒼茫河野。

初見北斗君,是在冰封初解的黃河九曲河源,怎想到有朝一日,又會在冰封初解的黃河上,與北斗君作天地之賭。

從河源到鷹喙峰,晢曄一直向易筠舟虛心求教山川水利,算易筠舟的半個弟子,父親,我壓得住他嗎?

莛飛的胸口因為緊張而微微發疼,在魚城、金越面對敵軍時,都不曾這樣。

藍罌登上城樓,與莛飛攜手並肩,一起站在旭日射來的第一道光里。莛飛握着她的手,胸口稍緩,城下的黃河白練,遠處的賀蘭山丘陵,都在這道光里顯露容顏。

從流凌大軍襲至青峒峽的那一刻起,靈州城前的黃河河道就如一條白色巨龍,從冬眠里緩緩蘇醒。

撞擊之後水流拱波,河道冰蓋急劇隆升,是白龍醒后的第一口深呼吸。

伴隨着響徹天地的咔嚓巨響,完整隆升的白色冰蓋崩碎成無窮無盡的大小冰塊,是白龍乍開了千千萬萬銀白的鱗片,曙光一照,閃如星海。

白龍初醒,雍容而傲懶,它被水流緩緩推着,沿河道前游,邊游邊擴張胸肺,左右扭動,之前很寬的河道現在顯得十分狹窄,幾乎容不下它的軀體。

溫遙奔上城樓,他駐邊這些年,那麼多次黃河開河,如此宏偉而粗暴的,還是第一次。

白龍擠擠蹭蹭,游到蘭池堡,一頭撞上拐彎的山角,隆起一座巨大冰堆。

它受痛而醒,初醒的睡意變成了怒意,龍爪推伸,從東岸大堤豁口一泄而出。

甘振在蘭池堡的焦黑城樓上連夜搭建拋車,可還沒用投石去砸,滿河冰蓋已經瞬間碎裂。

碎冰在彎道堵累起來,成了無路可去的強盜,瘋了一般向岸上堆爬,巨大的冰塊象漲潮的浪頭一般,從豁口躍涌而進。

冰潮在豁口推開巨大的冰扇,來勢洶洶,千軍萬馬的殺進蘭池堡,一瞬間便將裡外堆了個滿滿當當,城樓的甘振瞪眼看着大大小小的冰塊頃刻爬到自己的腳踝。

靈州城頭,莛飛手心捏汗,盛軍齊聲驚呼。冰凌霸佔了蘭池堡,轟轟隆隆南下,向靈州淹來。不止豁口,沿岸牢固的堤壩上都有巨冰不斷翻壩而入。

如此聲勢,晢曄亦是震驚,西岸堤壩也有冰塊溢出,但地勢略高,很多巨冰只是探頭掙扎。

月鶻軍沒見過這樣的情形,驚怵無語,滿河冰凌都象魔靈附體的活物一樣,勢不可擋。

冰凌大軍是登陸的怪獸,向靈州越爬越近,它野心勃勃,但飽露鋒芒之後,便顯出疲態,越向前,爬得越慢。

靈州守軍提心弔膽的盯着,冰凌爬到離城牆只剩幾尺的地方,強弩之末,再無餘力。

晢曄失望的皺起眉頭,忽然看到河中翻攪的冰堆里,有幾條被碾壞的沄瑁舟。

凌汛氣勢可怖,但沒有達到他預期的威力,必有緣故,他心中一個冷戰,立刻向月鶻軍高聲下令:“上馬!”

月鶻軍不明所以,不敢違令,飛速上馬,跟着晢曄向北急奔,沒馳幾步便覺蹄下震顫,側頭一看,一道氣勢遜於主河道,卻也十分威猛的冰凌白龍,正向他們碾殺而來。

惠渠冰凌!

黃河冰凌的震撼,掩蓋了惠渠冰凌的聲勢,莛飛的冰凌反淹是奇襲、偷襲!

月鶻軍沒有高牆保護,若被沖淹,死傷難估。

可莛飛和溫遙都沒有想到,晢曄會有所警覺,突然拔營。這提早而行的一步,戰果可能大有差別。

甘振在搖搖欲墜的蘭池堡哈哈大笑,拋車起落,一塊塊大石、巨冰拋向對岸,砸向匆忙逃撤的月鶻軍。

惠渠冰凌順坡而下,與黃河兩道相夾,把月鶻軍的逃路越逼越窄,躲不及的人馬下有凌洪淹卷,上有飛石墜冰,死傷無數,是月鶻出征以來前所未有的險境。

拋車射程已到極限,甘振繼續指揮,猛投猛拋,亂石雨下,將對岸的路封住。

晢曄劃破手指,銀月刀血光彈出,劈向封路的冰石,這層障若不立即破除,惠渠冰凌便是月鶻軍的墳墓。

他拼足全力,刀風過處,封障冰石粉碎,爆激半空。

月鶻軍一小半淹沒於凌洪,主力奪路而出。

盛軍目睹此景,雖然遺憾,卻也振奮,畢竟是與晢曄交戰的第一場勝利,靈州和蘭池堡歡呼雷動。

莛飛扶城而立,腿都有些軟,溫遙眼淚奪眶而出,齡朋,是你和千千萬萬盛軍的亡靈,在天上佑護嗎?

月鶻敗退,黃河開凍北上,溫遙為逝去的將士高設祭台,盛軍白衣唁奠。

啟明軍回到靈州,亦是振奮,林雪崚在一片欣然忙亂中到處尋找,不見葉桻。

甘振已經安然回城,葉桻帶着一小隊人去堵惠渠,返程時黃河冰凌滿溢,一時回不來也不意外,可林雪崚心中惡寒,有極可怕的預感。

溫遙派人兩岸搜尋,幾天過去,葉桻他們仍是毫無音訊,蹤跡全無。藍罌讓鐵牙去找,依舊一無所獲。

林雪崚心急如焚,和啟明軍再次前往惠渠下游,落魄忽然一個直落,探爪從冰塊堆里抓出一物。

凌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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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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