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為因果

第六章 何為因果

不知是哪位神官案頭的硯盒打翻了,扣在山頂的一方天,濃墨重彩的暗傾瀉而下,全灑在眼前的袍腳。

紛飛的墨發緩緩落下來,在清瘦的脊背間流淌。

流雲,劍影,盡數歸於沉寂。

他轉身,臉色煞白,眼眸里溢滿了驚詫與張皇,扳着我的肩膀將我扣入懷裏,話音一如往常般兇狠,卻又帶着不易覺察的輕顫:“悅漓,你不要命了!”

我手足無措地想要推開他,他卻將我摟得更緊,涼薄的唇瓣貼上我的耳廓:“悅漓,悅漓,你為什麼不肯承認你還念着我,為什麼總是逃避,不肯面對自己的心呢?”

怎麼可能...

我沖在他前面,不過是怕他打傷九頭鳥罷了。

我根本不怕他受傷,我甚至昨天夜裏還想着怎麼才能殺了他。

“你明明可以用無常破開我的掌法,你明明可以躲在我身後念出咒抉,悅漓你告訴我,你究竟為什麼擋在我面前?”

不是...不是這樣的...

他捧起我的臉,輕柔吻在唇側,言談間微微開闔,舌尖略過:“悅漓,承認吧。”

他的嗓音恍若對我下了蠱,循循善誘。我腦子裏降了一場霧,空空蕩蕩,不明不白。

“你到底要她承認什麼!!”

倏地襲過一記妖風,緊接着一道白光閃電般射來,沉熠一手擁着我輕易躲過,另一隻手手腕翻轉凝成氣刃,低低嗤笑了道:

“魔主的傷可是好全了?當真要與我再比一場?”

“你想讓她說什麼?”鏡玄一步步逼近,每一個字,明明是在跟沉熠說,卻都重重砸在我的身上。

“千年前你眼睜睜看着天帝與千萬兵將圍困悅漓,你做了什麼?冷眼旁觀?亦或是為你的忠誠道義在她傷口上撒一把鹽?悅漓的父神、母上乃至朝暮,你敢說他們的死和你毫無干係?

你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幫凶罷了!!時至今日,難道你還要悅漓親口承認她愛上了自己的仇家、敵人,做那不義不孝之徒嗎??”

我不知道沉熠是何時出的掌,也不知道鏡玄是怎樣迎了上去。眼前景色翻轉,光影交織,我彷彿又站在了九天白玉砌的雲階上。

我的父神,開元的上祖,本該和天帝、元君一般萬神景仰,六界敬重,不過傾心於娘親,卻因什麼狗屁的戰功威赫功高蓋主,試圖勾結妖王之女,被天帝囚禁於暗無天日的夜幕之下,妻離子散。

我看着摔在地上,連結界都擬不出來的他,恍惚間浮現出一個挺拔偉岸的身影,將幼小的女孩兒高高舉起托在肩膀上,旁邊溫婉女子柔聲道着小心。

為何這場景如此眼熟?

明明那麼模糊,我卻又能清晰地看到每個人的臉,聽到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我想問問朝暮我究竟是怎麼了,四處張望,卻怎麼也尋不到他在哪。

“朝暮呢?”我問撐着劍,半跪在地上的沉熠。

“悅漓,”他費力起身,緩緩朝我走過來,“悅漓,清醒一點,朝暮君上,已經仙逝了。”

“你撒謊!你騙我!”我忽然顫抖起來,目光狠狠地望向他,“朝暮說過永遠不會丟下我!”

“悅漓,你還有我,我深知你現在難過..”

沉熠似是想抱住我,我退了幾步,只覺得丹田被什麼壓着,五臟六腑燒的一塌糊塗,周身的血液都湧向一處,要從喉嚨里爆出來。

“你知道什麼,你不知道!!呵,難過,我真想把你們的心剜出來,叫你們看看什麼叫做難過!”

我吐出一口污血,整個身子被螢螢鬼火卷着,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留下一串血的腳印。

兒時的記憶爭先恐後翻湧上來,火光,凄厲的慘叫,受傷的娘親撕心裂肺喊着我的名字,扯着我的衣袖,卻被一道金光斬斷。

輕飄飄地,我不知是落入了誰的懷裏,沒有一絲溫度的手覆上我的靈堂:“好孩子,這些噩夢,都忘了罷…”

是誰叫我忘了,卻又親手造就了我的噩夢。

身子在戰慄,手中的劍卻有力的,堅定的指向天帝,玄衣襤褸,我猜想自己早已沒有半點戰神的樣子了,卻像是從萬魔坑裏爬出的修羅。

不,我本就不是戰神,這千萬年,我活得不過是場謊言!是一場笑話!

沉熠擋在天帝前面,沉聲呵道:退下。

“退?”我輕聲笑了一下,問他:“阿熠,他殺了朝暮,他殺了朝暮啊,你叫我如何退下?”

天帝眼眸里倒映着已然成魔滿是戾氣的我,翻騰洶湧着殺意:“妖禍六界,先例在前,元君尊上切勿心慈手軟,釀成大錯。”

劍未偏離分毫,血紅的眼直刺向天帝。

再開口,我卻是對向沉熠:“你若膽敢傷我父神母族,往前一步,你我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便皆不作數。”

“悅漓,你且想想蒼生百姓,兩軍交戰死傷萬千,難道是你所願?”

“讓開!”

我想着天下蒼生,誰又來想着父神,想着朝暮,想着我!天下蒼生無罪,我們何罪之有?

忽地我身形一晃,腦海中的記憶開始模糊不清,只覺他雙手合十似在念咒。我既便是再傻,也盡然明白了。

來不及細想,我拔下簪子便飛身向他刺去,山茶挽月盡數沒入肩頭釘到雕龍的金柱上,那銀鈴大半也被震裂,再發不出半點聲響。

“這簪子名喚山茶挽月,山茶取色,挽月形容,墜以銀鈴,甚是靈氣。有了它,這六界中,我便能輕易尋到你了。”

“真是好看,我定時時戴着,一刻不取下來。就算是大婚那日,我也只佩這支。”

“若真到了那日,自是有更好的等着你。”

他盯着我,眼眸里的希冀一點點破碎。我貼着他的額,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尊上對一個妖精,還真是一點防備都沒有。”

狠戾的法光從背後擊中,如今能破我周身氣場的,只有高高在上的那位了。

我隨意抹去嘴角的血,起身迎擊,偏頭對沉熠說道說道:“若是再敢攔我,前塵往事如過眼雲煙,從此形同陌路,相忘江湖。”

天帝的劍氣愈加囂張,我只覺得體內蟄伏的妖靈漸漸覺醒,匯成詭異的黑,籠在身上。

身形淡如虛影,我集了一團磷火,耳邊是惡鬼嘶吼,我想,從哪裏開始的,便從哪裏結束好了。

煙塵落下,灰濛濛一片里,他的肩還淌着血,手裏空禪卻對着我,嚴陣以待。

“悅漓你瘋了,傷及天帝,你便是千古罪人,你以為你還能活嗎!”

錯了,自始至終我要的便不是活着,而是一個公道而已。

我被擊退了幾步,忽然覺得萬分可笑,眼神卻更加生冷,藏着刀子。

“好一個正義凌然的元君尊上,果真是成大事者斷情絕愛,神武今日受教。”

“只是尊上,您緣何以為我悅漓要聽你的?這無恥小人滅我摯友屠我親族,你卻三番四次叫我停手、退下!真以為這六界上下都瞎了眼失了智,無一人敢與你抗衡不成?還是說只有他帝君的命是命,我們便是螻蟻,隨意踩死也不為過錯?!!”

我環顧四周,入目皆是斷壁殘垣,又道:“堂堂九重天也不過如此,聲色犬馬間凈是些腌臢齷齪之徒,我瞧着真是噁心!”

“我這劍術是元君所授,自然敵不過你,如今我便把這一身修為還給你們,只求給自己個痛快。”

我見沉熠雙眸緊縮,竟很是暢快,反手一掌擊中自己元靈,咳出一口血來。

青冥劍鐺地一聲丟在地上,我摻起父神,輕蔑笑道:“這天究竟如何,我今日算是漲了見識。如今既已還清修為,還請諸位仙家以後莫再噁心到我,髒了我的眼。”

隨後在天帝調兵遣將前,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移形換影,落到了妖界。

過了這麼久,原來,我一幕,一句話不曾忘懷。

剎時間,神識清明,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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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只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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