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醒
蕭煜睿眸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沉吟了片刻才道:“倒也算不得徹底改變,只是心性興趣上稍有些不同而已。”看到凌羽馨仍打算繼續問下去的樣子,蕭煜睿未給其開口的機會,便接着道:“這個問題我們改天再談,先讓表哥看看你的琴藝可有進步!”
凌羽馨猶豫了一瞬后,終還是暫時壓下了心中疑問,依言走向琴案,就座后抬手落指,挑抹勾剔間,一曲《梧葉舞秋風》便緩緩而起。
蕭煜睿靜靜立於一旁,凝神傾聽,臉上依舊掛着淡淡的笑。
一曲奏罷,凌羽馨抬首望向蕭煜睿,見其只淡笑注視着自己,臉上亦看不出認可與否,微一抿唇便又緊接着奏出一曲《梅花引》。
彈奏間,凌羽馨時不時眼眸輕抬,曲至後半闕時,便見蕭煜睿唇角的弧度輕微上揚,待到將盡時,顯見其笑意愈深。
一曲終了,凌羽馨稍作調音后,便又接着彈奏了一曲《秋鴻》。
對於凌羽馨時而投來的或詢問或期盼的目光,蕭煜睿自是早已察覺,但為了讓她專心彈奏,便始終未給予任何回應,一直待到餘音散盡后,方才笑着緩緩開口,“首曲《梧葉舞秋風》是我最早教你的曲目之一,也是你學得最快的曲目之一,更是我以為你早已放棄的一首曲子。沒想到時隔這麼久,還能再聽到馨兒彈奏此曲。”
凌羽馨微笑着問:“表哥可還記得,我剛學會這首曲子奏與你聽時,你說過什麼?”
蕭煜睿斂去笑意,認真地說:“馨兒,我將此曲列為最先教你的曲目之一,是因為其節奏平順和緩,可為入手之梯階,然對精於琴藝者而言,越簡單的曲子越見功力,此曲雖曲調淳厚質樸,但若指法變幻得當、情緒融合相宜,當可奏出耐人尋味之意境,比如句尾常出現之八度下行的跳躍,當表現秋意寥落中沉思默想的靜態,而演奏中上、下滑音的運用,又當表現出風吹葉舞的動態。你已掌握了此曲的指法,卻尚未得其意境。”蕭煜睿模仿着當日的神態和語氣,重複了當日所說。
凌羽馨沒想到蕭煜睿不但記得說過的話,竟然連神態和語氣都記得,驚訝之餘,想到表哥對兩人之間相處的點滴都能如此清楚地記在心上,不禁心下歡喜的同時,也因害羞而感覺臉頰微燙,聲音也不自覺地輕了些,“那表哥覺得我今日所奏,可有了表哥當日所言之意境?”
蕭煜睿見凌羽馨如此情狀,並未往那女兒家的心思上多想,還以為是被自己剛才的話說得不好意思了,於是立即以極為肯定的語氣稱讚道:“與當初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馨兒你私下定是花了不少功夫苦練,想必也已然參悟了如何將意境融入琴音中。還有次曲《梅花引》,這是我第一次聽你彈奏此曲,但無論指法、曲調、意境都恰到好處,前半闕奏出了清幽舒暢的泛音曲調,表現了寒傲霜雪的梅花恬靜安詳的神態,後半闕拂、瑣等指法的運用,體現了強烈的音色對比和急促的曲調,充分表現了梅花在嚴寒勁風中迎風搖曳、堅韌不屈的動態和形象,前後兩段在音色、曲調和節奏上的顯著區別和鮮明對比,你都把握和表現得極好。末曲《秋鴻》則為緊二、五、七弦的清商調,而曲中用指也極難,起、承、轉、合,各有神妙,故而全曲雖有三十六段之多,卻不嫌其繁複,馨兒你不但定弦準確,指法變幻也極為得當,初學此曲便能彈奏至此,實屬難得。”
凌羽馨眼中再度浮現出了疑惑,“初彈此曲?我以前也從未曾學過此曲嗎?表哥適才說我自小便在琴棋書畫上頗下功夫,那我怎會是初學此曲?那我以前學的都是哪些曲子呢?還有我以前的琴藝如何?可有表哥彈得這麼好?”
蕭煜睿的笑容在嘴角僵了一僵,但只一瞬便又恢復如初,“因為你以前不喜歡這種風格的曲目,故而從未彈奏過此曲,至於你以前的琴藝,自是在表哥之上,只是失憶才會暫時忘記了而已。”
見凌羽馨沉默不語,似在思索着什麼,蕭煜睿略一思忖便有了決定,輕喚道:“馨兒。”
凌羽馨聞聲抬頭,眼中依舊疑惑滿滿。
蕭煜睿隨即轉身邊向外走邊柔聲說:“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問,我們今日不對弈、不彈琴、也不談書畫兵法了,表哥今日也不再給你留功課了,我們坐下來聊聊,看錶哥能不能解答你心中的疑惑。”說話間已跨過門檻,坐在了門口的台階上,側首向一臉詫異的凌羽馨含笑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台階。
凌羽馨雖然滿心驚訝,但依舊快步走到了門口,在蕭煜睿身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蕭煜睿笑着問:“你可還記得我們上次坐在這裏是什麼時候的事?”
凌羽馨微愣了一下,旋即點頭道:“當然記得,約莫兩年前我剛醒來后的那段時間,我們常常這樣坐在這裏。”言及此,思緒不禁回到了兩年前。
雖時隔近兩年,但她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的情形。那日她醒來時,睜開眼最先看到的便是坐在床邊的他,劍眉星目、稜角分明的俊臉上除了疲憊還有着很多她看不懂的表情,似驚喜、似擔憂、似期待、似害怕,又似全都有,接着她眸光流轉間,便看到了站在他身邊的婢女和他身後的幾名官兵,然後就聽到了他溫柔的聲音,“馨兒,你終於醒了。”
她再度望向他時,看到的就只有他唇角掛着的淡淡笑容,凝視着她的眼神中滿是溫柔和關切,可她發現自己並不認識他,還有這屋裏的所有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再後來她發現她竟然連自己是誰、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再再後來她發現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她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於是,她從茫然無措變成了恐懼害怕,她語無倫次地一遍遍重複地問着“你是誰?你們是誰?我在哪兒?我是誰?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然後,在他始終溫柔關切的目光下,在他一遍遍耐心的“馨兒,別怕,我是你表哥,我不會傷害你的,這裏沒人會傷害你的,冷靜點,馨兒,別怕……”的回應聲中,她終於安靜了下來。
再然後,他慢慢告訴她,她叫凌羽馨,是當朝吏部尚書的獨生女,他叫蕭煜睿,他們倆是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表兄妹,她在來這裏的途中遭逢意外,撞到了頭導致暫時失憶了,但大夫說只要好好休養,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身邊的婢女叫白竹,是他找來照顧她的,那些官兵都是驍騎營的侍衛,為首的叫魏遲鋒,他們是負責保護她的安全的。
雖然他自己說是她表哥,雖然他說他們倆青梅竹馬,可她卻連一點印象都沒有,她明明就一點都不記得他,對於此時的她而言,他就像一個萍水相逢、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但不知為何,看着他溫柔凝視的眼神,聽着他耐心敘述的話語,她竟是相信多過懷疑,她甚至在恍恍惚惚中有一種與他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天,她就在他講的故事聲中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可半夜她便從噩夢中驚醒,看着漆黑又空蕩蕩的屋子,她突然很害怕,連鞋都沒穿就急急忙忙往外跑,打開房門的那一刻,便看到了正對面亮着燈、開着門的屋子裏,正靜坐看書的他,許是聽到了她開門的聲音,她看到他也正抬頭望向她,接着便放下了手中的書,快步穿過庭院走到了她身前,她聽到他問“怎麼了?”,她卻只獃獃地站在那兒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說“夜裏涼,先進屋再說。”她卻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看到了她沒有穿鞋,不禁皺了皺眉,但卻什麼也沒說便進了屋,很快便一手提着鞋、一手拿着披風出來,先是放下鞋為她披上了披風,而後便扶她坐在了台階上,自己蹲下為她穿上了鞋。她沒有說話,卻很聽話地如木偶般任他披衣穿鞋,直至都整理妥當了,他便也在她身側坐下,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什麼也沒問便再度接着敘述起了他們小時候的種種,而她則又在他的故事聲中靠向了他的肩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是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而桌上卻猶亮着不知何時點起的燈。後來,白竹為她洗漱梳妝時告訴她,昨晚她睡着后,他便把她抱進屋放回了床上,怕會再度驚醒她,所以便未曾脫去她的披風,只除去她腳上的鞋、為她蓋上了錦被,怕她會再度醒來,擔心她怕黑,便特地在屋裏點了盞燈。白竹還告訴她,在她受傷后昏迷的整整一天一夜裏,他一直都不眠不休地守在她身邊,於是她腦海中浮現出了睜開眼時看見的那個一臉疲憊的他。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見他,她問白竹他在哪兒,白竹說他怕她還會半夜醒來,便一直坐在對面屋裏留意着她的動靜,直到天微亮時才剛剛睡下,此刻怕是還未起身。就在那一瞬,她覺得自己心中還剩下的一絲懷疑和防備好似也徹底消失了,她相信了他所說的一切。
之後的十多天,他就一直住在她對面的屋子裏,每次她打開門,便能看到正對面的他,白天他會教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晚上他會給她講他們小時候的故事,她總在他的故事聲中睡去,可還是常常會半夜從噩夢中驚醒,醒來她就會跑到門外,他每次都會及時出現在她的視線里,然後他們便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有時候一起數星星、有時候一邊看着星星一邊聽他不斷講他們小時候的各種趣事,然後第二天早上她依舊還是會在自己的床上醒來。
十幾天的朝夕相處,她對他日益熟悉和信任,也從他口中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一些關於自己和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