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溫暖
“取清水少許,寧少勿多,以免將墨浸軟或濺到枱面上,再逐漸加水。姿勢端正,快慢適中。用力過輕,則墨浮,用力過重,則墨粗,輕重有節,磨至濃淡適中。”德生示範給瑟瑟,瑟瑟凝神注目,學得很是認真。
德生是林懷瑾的小廝,白天跟着鞍前馬後,晚上還要伺候筆墨,早就想林懷瑾在書房裏找兩個丫鬟紅袖添香,但林懷瑾卻覺得丫鬟們身上脂粉香氣擾他看書清凈。這次林懷瑾把瑟瑟安排進書房,德生教得極其耐心,只待瑟瑟上手之後他不用晚上當值。
“你接着我的磨,一定不要太急或太慢。”德生讓瑟瑟來,又一一點出她的錯誤。
德生與瑟瑟絮絮低語,不時偷眼看一下林懷瑾。林懷瑾往常看書寫字時最喜靜,德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此時德生卻驚訝地發現林懷瑾眉眼舒展,似是完全不受干擾,不由暗暗稱奇。
林懷瑾卻覺得那咀咀私語聲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驅散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些許寂寥。他有些奇怪往日自己是如何在冰冷無聲的書房待一個時辰的。見瑟瑟磨好墨,他輕蘸墨汁,一氣呵成。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霓虹。”
瑟瑟湊上去看,雖然看不懂,但也能看出這字如清風漂浮,微雲卷舒,似極了眼前執筆這人,不由贊了聲:“好字!”
林懷瑾耳根有點熱。他得老國公爺親自啟蒙,從小練字。老國公爺要求嚴格,他素來只有挨手板子的份,卻未曾聽過有人稱讚於他。
“我什麼時候也能寫這麼好看呀。”瑟瑟羨慕地道,因為瘦弱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忽閃忽閃。林懷瑾心裏痒痒的,不由放柔了聲音:“慢慢來,只要勤加練習,總能寫得漂亮的。”
瑟瑟聞言點頭,兩眼彎成了兩輪月勾,開心地拿起筆,一筆一劃學了起來。德生不滿:“喂,叫你來幹活的,又不是叫你來識字兒的!”
瑟瑟搖搖頭,丫髻也跟着顫巍巍的:“世子說了,人從書里乖,我得多識字多看書,才能更好地幹活呀!”
德生指她:“一肚子歪理!你這樣我什麼時候才能解脫啊!”
瑟瑟執着筆,一本正經:“什麼叫解脫?伺候主子不是理所應當的嗎,難道你當這是折磨?”說完嘿嘿一笑:“如果你這麼想解脫,我可以跟周嬤嬤說一聲,想必你很快就能‘解脫’了。”
德生氣得跺腳:“你!牙尖嘴利!我剛這麼耐心地教你,你就這麼回報我!”
林懷瑾看他們鬥嘴有趣,不由笑出聲來,方才顯出些少年人該有的模樣。德生見那兩人笑得歡暢,撓了撓頭,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笑了。
一時滿室歡聲笑語,好不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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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以後你去了書房侍候,她們就再也不敢隨便使喚你了,”燕草托着腮,不屑地道:“這群人慣會踩高捧低,我真是想看她們什麼時候吃癟。”
瑟瑟卻不這麼想。按等級,燕草也在綠枝和秦桑之上,卻也沒少瞧她倆的臉色。說來,她做乞兒的時候,沒少學些撒潑耍賴、罵人攆狗的本事,可在這裏全無用武之地。那些嬌滴滴的小丫頭精得很,從不在明面上讓人抓着錯,周嬤嬤又閑事不管,除非她們鬧騰得厲害,才出來說上兩句。瑟瑟不由氣悶,總得找個契機改善一下她和燕草的現狀才是。
“世子每天晚上都要在書房待至少一個時辰,說來,你以後見世子的時間可比我多多了。”燕草酸溜溜的,說不上心裏什麼滋味。
在集暉院待了幾個月,從碧絲幾個的談話里,瑟瑟已經明白了當時周氏與周嬤嬤的一番話是什麼意思。燕草正是長身子的年紀,一個月一個樣,做大丫鬟這幾個月日子過得好,周嬤嬤又着意培養,身材越發凹凸有致。然而林懷瑾卻並未多看她幾眼,瑟瑟不免嘆息。
林懷瑾對每個人都很好,卻對每個人都很疏離。不像二少爺林懷珏,才十二歲的年紀,已會買些珠花胭脂之類的東西送院裏的姑娘了。聽說還被人撞見在書房中與周氏送去的那兩個丫鬟寫艷詩。
瑟瑟看着燕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自來安國公府了就與燕草形影不離,這院裏又只有她兩人一個處境,她平時雖願意哄着燕草開心,卻實在不想什麼都辯解。以後她在書房的時候還長着,若是怕燕草誤會,事事都要解釋一番,做起事來也會畏手畏腳。
此外,瑟瑟心裏還抱着一層她自己都沒發覺的渴望,這種渴望悄悄在她心中滋生。
對一種對等關係的渴望。
燕草在瑟瑟的注視下有些不自在,覺得自己好像是說錯了話,但是又拉不下臉來道歉。
瑟瑟看她如坐針氈的樣子,知道她心裏很是不安,便也不跟她計較了,但該說的話還得說:“燕草,如今這院子裏,只有咱們兩個能互相依靠。如果單剩你自己,可能你爹娘能去求了夫人和老太太給你安排到別的地方,但我卻只有你一個,實在不想因為些許小事跟你生分了。”
燕草看着瑟瑟,腦子裏又憶起那個渾身是傷,手腳都被打折了的小女孩。別說是小姐們,就連府里洒掃的小丫頭,被刺扎了手也要眼淚汪汪的。而瑟瑟顯然痛得要命,卻從來不喊。
被她忘卻了許久的照顧瑟瑟之心又被激發出來,燕草看瑟瑟有些黯然,情不自禁地按住她的手安慰道:“不會的,我怎麼會跟你生分。再說,我爹娘在夫人面前有什麼臉,我哪裏也去不了的。你還有周嬤嬤,我才是只有你,我們兩個好好的。”
瑟瑟回握她:“明面上夫人讓我以後奉養周嬤嬤,但是若周嬤嬤真的跟我親近,又怎麼會看我受她們欺負而置之不理。她是世子的奶嬤嬤,想找個什麼由頭敲打她們找不到?”
燕草驚訝:“你是說……”
瑟瑟搖搖頭,道:“燕草你想,翡翠是夫人屋裏出來的,周嬤嬤也是夫人安排的。她們兩個不是相互制衡,就是互相幫助的關係。翡翠雖然從未露臉為難過咱們,但會叫的狗不咬人,只要翡翠稍稍流露出來一點對我倆的不滿,對碧絲她們來說就有足夠的理由為難咱們了。從這段時間周嬤嬤的態度來看,就算夫人一開始的意思是讓她倆互相監督,如今也變成攜手合作了。”
燕草聽了臉色陰沉,不發一語,瑟瑟趁熱打鐵:“所以我們更要小心,互相扶持,不能生隙。”
說罷,她握着燕草的手嫣然一笑。
燕草卻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瑟瑟這些年在府里養着,比先前瑩潤了不少,雖因前期虧空,還是個小孩模樣,但已顯出兩分姿色,尤其這笑容,看着竟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