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指尖輕壓着隱隱作疼的鬢邊,有些苦澀恍惚茫然。
自己離驕縱恣意青春歡悅的十四歲年華太遠,已忘卻該如何撒嬌,如何任性爛漫不知事……
置身東宮十四年,漫長驚悸煎熬蒼涼如一生,薄萸娘早不記得「天真」二字何寫了。
徐氏回到了主院,才理了一會兒家裏家外的庶務,不忘先命人備下重禮,過兩日待女兒大好了,一齊回趟侯府娘家,也好叫太夫人親眼見見才安心。
安侍郎官服未除,微提袍擺跨檻而入,清淺書卷味中帶着一絲文官獨有的正氣,越發襯顯出英俊爾雅氣度。
「老爺回來了。」徐氏美眸一亮,親自起身迎向前,幫着褪去了沾雪的青色大氅交給一旁的丫鬟,接過另一名貼身丫鬟奉上的熱薑茶,塞進自家夫君手裏。「外頭天寒地凍的,快喝碗薑茶暖暖身子……唉,這場大雪也不知下到什麼時候才能算完。」
安侍郎一碗濃濃的紅糖薑茶下腹,霎時一身寒意驅散了大半,凍得青白的臉色也恢復淡淡紅潤,不禁感激地對愛妻一笑。「有勞夫人了。」
「貧嘴。」徐氏愛嬌地白了他一眼,挽着他手臂拉上暖榻,從居中的梨花木雕花小几上拿起了那份禮帖。「來,幫我瞧瞧,這禮帖上可還要再添點兒什麼?照理說娘貴為侯府老太君,什麼好玩意兒沒見過?可這次虧得娘給魚姊兒送的那支百年人蔘入葯,否則我可憐的魚姊兒恐怕至今猶在病榻醒不過來呢!」
「岳母心慈仁愛,於小輩每每多加愛護看顧,此次若不是岳母,咱們女兒真真是要吃大苦頭了。」
安侍郎連連點頭,真誠地道:「旁的貴重之物怕岳母亦不肯收,恰巧聖上今日隆恩賜了一物,拿來轉贈岳母必然最為適宜。」
徐氏難掩受寵若驚之色,「聖上竟有賞賜獨一份兒給老爺?那定然是老爺平時差事辦得好極,這才——」
「倒也不為此,」安侍郎微微苦笑,有絲悵然地搖了搖頭。
「不過是半個月後便是先皇后冥壽大典,禮部尚書王大人今日上朝,被聖上幾句話便問倒了,聖上龍顏震怒,痛斥道先皇后不過仙逝三年,諸臣工竟已無人緬懷先皇后慈恩厚德,寡情至此,教人齒冷。」
徐氏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驚膽顫地緊張追問:「后、後來呢?」
「工部樂正尚書斗膽為王大人進言,卻被聖上一句:『安知卿無有私心否?』嚇得長跪不敢起。」
想起朝堂上那肅殺驚駭的一幕,安侍郎至今猶冷汗濕透衣,「後來,聖上點了我的名,責問關於先皇后冥壽大典的諸多籌備事宜細節,幸而此事盡數皆經我手,般般樣樣熟爛在胸……總歸不負皇恩,聖上所問,盡皆答上。聖上大悅,便恩賞了我一幅前朝書法大師肇憑之的真跡『猛虎帖』。」
竟是當世聞名,珍貴無匹的猛虎帖?!
徐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激動地蹦了起來,樂開了懷。「聖上英明,聖上宏恩啊!這猛虎帖萬金也難求,我娘早先年得了一幅范揚的臨摹本便已歡喜得了不得,珍而重之地藏在她的書房裏,連我兄長求了好幾回都不肯借看幾眼呢。」
安侍郎笑了,牽起自家娘子的手回座。「娘子,送岳母這份禮你覺得可還妥當?」
「老爺同我說笑吧?」徐氏忍不住輕搥了他胸膛一記,又好氣又好笑。「世上自然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大禮了。」
夫妻倆正說笑間,徐氏突然想起什麼,欲言又止道:「老爺,你覺不覺得咱們家魚姊兒自從大病過後,像是變了個大樣了?」
安侍郎一怔,想起嫻靜了許多的愛女,憐意大生,嘆息道:「久病一年,性子如何不變?不過倒是變得恬靜和婉……越發懂事了。」
徐氏唏噓不已。「我何嘗不知懂事了?只是心疼我的女兒遭罪,唉,我總寧願魚姊兒永遠被寵得嬌嬌無憂一生才好。」
安侍郎拍撫徐氏的背以做安撫。「孩子身子康復才是最要緊的。」
徐氏拭去了感傷的淚,仰頭道:「老爺,魚姊兒是咱倆心頭上的肉,日後無論她嫁給哪家我都不能放心,也唯有嫁進自己親舅舅家才是最穩妥的,所以我盤算着後日攜魚姊兒回侯府,我跟母親好好商量——」
「魚姊兒還小呢!」安侍郎心一窒,想起寶貝女兒要嫁給某個臭小子,就算那人是侄兒也教人生惱。
「哪家名門小姐不是十二三歲就相看好人家,交換庚帖?可咱們魚姊兒翻過年都十五及笄了,哪裏還能算小?」徐氏杏眼圓睜,哼哼道:「老爺難不成是看不上我娘家的弦歌兒?我家弦歌兒今年不過十七,就已是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素有英勇果敢之名,將來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夫人呀,」安侍郎忙笑勸道:「為夫豈有小看侄兒之理?不過是兒女親事,總也該兩個孩子自己都同意才是。」
徐氏嘟囔。「弦歌兒英姿煥發,是難得的兒郎,配咱們家的魚姊兒正正好,魚姊兒是我生的,不用問,我也知道她定然沒有不允的。」
「此事再從長計議吧。」安侍郎笑笑。
儘管徐氏素來受寵嬌慣,也知道自家夫婿但凡咬定了主意,就沒有那麼輕易撼動的,她也只得暫時把心思歇了。
一隻小巧的魚耳銅香爐靜靜燃着木樨香珠,清甜幽然淡淡充盈滿室。
安魚手持一卷書,卻兀自出神。
……也不知阿延現在怎麼了?
江山萬里,天下百姓,如今皆歸於他治下,亦是他肩上沉重艱鉅的責任,可朝政繁雜,人心難測,也不知那些個老臣會不會又聯合起來阻撓他施政籌謀、開疆拓土以期興國安民的大計?
她眉心微蹙,可不經意抬眼間,瞥見銅鏡里那張陌生小巧的臉龐,一愣,隨即難掩輕嘲自失地笑了。
如今她已不是薄皇后,只是小小的安魚,又何須操哪門子閑心?
況且在她病逝前,軍政大權朝野勢力已然盡皆落入他掌心,干元帝,早已不再是當年風雨飄搖東宮裏人人可欺的小太子了。
取而代之的,是機謀老練,帝心難測的年輕英明帝王。
安魚嘆了一口氣,緩緩地收起書卷,起身走向窗邊,望着漫天飛舞的雪花……
她喃喃,堅定自語道:「他是皇帝,高高在上坐擁天下,我們這一生再無任何干係糾葛。」
她早該放下。
其實,在她臨終的那一刻,本也就已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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