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這回憶,痛得令他至今想起,依然心如刀絞,眼眶血紅——

當年,懵懂的男孩和少年,分不清何為迷戀之情?何謂白首之約?

可他已然長大了,努力鍛造自己成為一個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男人,自刀山血海、萬花叢中走來……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這三年渾渾噩噩痛苦不甘的是什麼?

他曾經有幸擁有一個心意相通,恩愛兩不疑的賢妻,可他只記得她的恩,她的賢,卻渾然忘卻了他們十四年來相知相守相扶持的那份愛,早就渾似親人卻又遠勝親人了。

「情自深處起,荷落我來遲……萸娘姊姊,」他瘠啞的低喃自語。「不,萸娘,這一次,朕不再遲了,換朕來護着你,朕來守着你。」

這一夜,安魚同樣夢見了那隻平安祥雲荷包,縱然隔着兩世,她依然無比清晰地記得,她是如何強忍肝腸寸斷,笑着將它收回。

如同收回她的心,就此深埋。

當時她已然病得重了,他坐在榻邊親自為她喂葯,恰逢長樂宮來報,說小公主肚子疼,哭着要找父皇,他手一抖,卻只淡淡回了一句「讓太醫好好診治公主,朕這兒忙完了自會去看看」。

「皇上……」薄萸娘卻看見他眉心悄悄蹙起的煩躁與焦灼,她嗓音低微沙啞斷斷續續地道:「您先去看孩子吧……臣妾這兒沒事……」

他猶豫了。「可是……」

她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間嶄新的蟠龍荷包上,有一剎那的失神,喃喃問:「皇上……您那隻荷包呢?」

「荷包?」嚴延溫柔的眼神浮起一絲迷惑,低頭一看,隨即莞爾。「哦,朕今早上朝前,貴妃說她親手幫朕綉了個新的荷包,要朕換上……呃,萸娘姊姊,朕不是喜新厭舊……朕只是見你做給朕的那荷包舊了,絡子也斷折了幾根,朕捨不得再戴,所以這才換下命人妥貼收好的。」

她怔怔地看着那隻張牙舞爪威嚴赫赫的金絲銀線蟠龍荷包……在他的不自在與凝滯的沉默中,終於回神過來,輕輕地笑了。

見她一笑,下意識心臟緊縮屏息以待的嚴延這才鬆一口氣,嘴角微揚,伸手憐惜地理了理她鬢邊一綹微亂了的髮絲。

「貴妃待皇上好,那臣妾就放心了。」她眼神溫和,吐息微弱地道:「……那舊荷包,能還給臣妾嗎?」

他莫名緊張了起來。「萸娘姊姊,那是你給朕做的——」

「臣妾就想看看那斷了的絡子還能不能重新續上……」她喃喃。

「萸娘姊姊,你保重身子要緊,等養好病了,有多少荷包做不得?」他眼底盛滿依戀和一絲苦苦壓抑的悲傷與不安,強顏歡笑地勸道。

她卻是神情平靜而堅持要回那隻荷包看看。

「好吧,可等你看過了,不管續不續得上新絡子,都得再還給朕才行。」他撒嬌道。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薄萸娘強撐着抬起手,摸摸他英毅俊美的臉龐,淺笑着點了點頭。

「良河,你到長樂宮尋貴妃把那隻荷包——」

「……皇上,這不是什麼大事,讓良公公隨侍您到長樂宮看小公主,臣妾讓楊海去取來即可。」

嚴延沉吟了一下,終究還是憂心着小女兒的病情,安撫地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柔聲道:「好。那姊姊好好歇會兒,朕晚些再來。」

她疲憊地笑笑,頷首。

後來,楊海回來了,滿眼氣憤又強自忍住,小心翼翼地陪笑道:「皇後娘娘,老奴有罪,方才取回的路上走得急了,不留神竟將荷包落在了地上,弄髒了荷包,老奴這就讓人好好洗濯乾淨再——」

她神情平和,溫言道:「不妨事,本宮知道不是你的錯……荷包給我吧。」楊海眼眶紅了,鼻頭一酸,遲疑地將袖裏的荷包恭敬遞了過來。「娘娘,您別生氣,長樂宮那兒欺人太甚,皇上聖明燭照,總有一天會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的。」

「楊海,謝謝你。」她眼神有些飄渺恍惚,回過神來后對着他笑了笑。

「本宮會請皇上做主,等我走了以後,贈你百金還鄉養老……你也吃苦了大半輩子,夠了。人哪,這一生什麼都是虛的,只有照顧好自己,好好踏實過日子,才是實的。」

楊海已經掩袖嗚嗚哭得不能自已了。

她低頭看那隻荷包,明顯有被踐踏沾灰的痕迹,消瘦的手指緩慢撫摸過,最後輕嘆了一口氣。

「把熏籠移過來本宮跟前吧。」

「皇後娘娘?」楊海含淚驚惶抬頭,隨即撲通一聲猛然跪了下來。「娘娘萬萬不可啊!這、這荷包燒不得,這是您親手給皇上縫製的,這是您的一片心啊……」

她長長睫毛低垂,淡無血色的唇瓣微微輕啟,平靜地道:「人不在,留什麼都是多餘,這皇宮我確實也待得倦了,又何必讓這荷包膈應了皇上和貴妃呢?」

「皇後娘娘,不能夠啊……嗚嗚嗚……皇上現在不知道,可、可往後總要留個念想……」

薄萸娘有一絲苦笑地看着這忠心耿耿的楊海,最後還是抵不過他的苦苦懇求,把荷包壓回枕下。

她總想着,自古以來皇后薨逝后,待新後上位,寢殿內外自然都會汰換一新的,所以也就不急在一時銷毀這已成了無用物的舊荷包了。

……安魚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身子一個痙攣,心頭驚跳良久,漸漸才平復了下來。

她突然再無一絲睡意地睜大眼,對着上方的承塵發獃。

「真是噩夢……」她揉揉眉心長吁了一口氣,腦中倏地閃過一個殘影,小手一僵——

荷包?!

她今晚在院中和干元帝「對峙」之時,夜色朦朧,可她總覺得眼角餘光瞥見了他腰間配飾的,那個荷包形狀和花樣怎麼和她試圖焚毀的那隻很相像……

不不,應當是眼花了,大黑夜的,她眼力也沒那麼好。

況且堂堂一國天子,所用之器之物無不是最精緻上等,配戴上褪色老舊的東西,於禮不符也有損龍威國體。

「看來我就是天生跟皇宮犯沖,」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還沒進宮,已經心神耗弱疑神疑鬼起來了。」

唉,既然已經逃一不過,那便熬吧!

薄萸娘既然能在步步莉棘的東宮中熬過十四年,安魚現如今在清平許多的后宮裏熬上五年,雖非小事一樁,想來也不算太艱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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