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神情恍惚黯然,好似再度看見當自己興沖沖說完這些話后,笑得害羞靦眺的萸娘姊姊忽然呆愣了下,而後低下頭,他便再也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了。
嚴延心口掠過一抹劇痛,稍縱即逝,卻叫他有一剎地無法呼吸。
「萸娘姊姊,」他臉色有些泛白,微笑着,似有澀然。「朕一直不知道,那個時候,你在想什麼?」
至今,他也依然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還有自己這三年來渾渾噩噩的、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心事。
「朕坐擁天下權柄在手,忠臣良將無數,身側更有嬌妃愛女美人三千,」他喃喃。「朕什麼都有了,可朕為何心中總有一處空蕩清冷得厲害?」
「萸娘姊姊,你說,朕是不是只因不甘心?」
「不甘心明明朕已經成了這天下之主,世上再無人能欺你傷我分毫,朕已經能夠好好地保護你,讓你享盡富貴榮華安然康泰的生活……可你卻偏偏撒手離朕而去。」
「萸娘姊姊……朕不甘心的是不是,你讓朕永遠欠了你,負了你,卻此生再無彌補回報之日?」
封殿四年,依然命宮人日日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宣室殿內,擺設一如四年之前,可一切都漸漸在歲月中變舊了,留也留不住。
他低頭,伸手輕輕撫摸着身下一側的龍鳳被褥,金線黯淡,團綉斑駁……
「皇上?」
嚴延猛然抬頭,深邃黑眸中閃現一抹厲色,感傷消失,帝威霸氣煞現。
「何事?」
良公公臉上的笑容僵住,一顫,忙跪下來告罪。「奴才該死,驚擾了萬歲爺——然貴妃娘娘命人來稟,請皇上可否移駕到長樂宮與娘娘共進夜宵,貴妃娘娘她親手為您炮製了元宵呢!」
嚴延緩緩起身,負手在後,明黃色蟠龍靴慢慢走近,鬢髮蒼白的良公公慌得滿頭冷汗,暗罵自己真是老胡塗,一時狗膽包天,竟然只想着替貴妃娘娘幫個小忙無傷大雅,卻忘了如今的皇上乃為英明精悍帝王,雄才大略傲睨萬物,早已不是昔年那個性情文弱謙和的太子了。
貴妃娘娘再受寵,可真正的主子才是眼前的皇帝啊!
「你這老殺才,」嚴延居高臨下,語氣淡然,良公公卻顫抖地伏得更低了。「這宣室殿何時是你不經宣召即可逕入之地了?」
「老奴該死!老奴該死!」良公公嚇得肝膽俱裂,渾身抖動。
嚴延平靜地道:「你當年是東宮內侍統監,自朕登基以來,一向服侍得兢兢業業,處處妥貼,朕用着也好,可你老了,心也大了。」
「皇上、皇上明鑒,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啊……」
嚴延看着他,目光極冷。「趁你尚未昏聵至鑄下大禍無可挽救前,帶着這些年來積累的私房細軟,朕允你出宮,你那以馬行營生的侄子想必會樂於為你養老送終。」
良公公驚顫得老淚縱橫,面如死灰,不斷重重磕頭求道:「皇上……皇上饒了老奴這一遭吧,老奴不能出宮,死也不出宮啊……當年薄後娘娘叮嚀過老奴的,要好好服侍照顧皇上,老奴就是拼盡這條老命也要完成娘娘的託付——」
一隻玉扳指狠狠地砸在良公公額頭上,鮮血飛濺,良公公卻顧不得滿頭炸痛暈眩,嗚嗚嗚地跪地頻頻哀求。
「薄情寡義背主媚上,這就是你報答朕的萸娘姊姊的法子?」嚴延咆哮,胸膛劇烈起伏,指着地上這顫抖如秋風中落葉的老奴才,咬牙切齒。「誰准你口口聲稱薄後娘娘?那不是薄后——她是朕這輩子唯一的皇后!」
「老奴、老奴確實罪該萬死,嗚嗚嗚……」良公公這一瞬自責愧疚凌駕了魂飛魄散甚至是畏死。「是老奴讓豬油蒙了心,行差踏錯了……老奴確實該殺啊!」
先皇后溫良嫻淑且懿德仁雅,東宮中人哪個不曾受過娘娘的恩德?
他……他這老狗果然是禽獸不如啊!娘娘不過故逝三年,他怎麼就忘了娘娘的慈愛寬仁,忘了娘娘的囑託,只該好好侍奉服侍皇上才對,也唯有皇上和先皇后,才是他這老奴才唯一的主子啊!嗚嗚嗚……
嚴延滿胸痛怒,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沙啞滄桑諷刺低笑。「良河,竟連你也忘記她了。」
是不是終有一日,連他這個帝王,萸娘姊姊的小阿延也會……將她遺忘得一乾二淨?
而後這世上,再沒有人會知道,會記得曾經有個傻女人耗盡了半生的心與命,守護他,前太子,當今的干元帝,一步步躲過刀山血海登基為九五之尊?
光想到這兒,嚴延就覺得心口痛得幾要撕裂開來……
【第三章】
此時的安魚,不知宮闈此際正氛圍詭譎風起雲湧,可就算她知道了,也不會再惦念記掛一星半點。
她忙着安撫照顧病倒的母親,幫忙治家理事,連一應對外的應酬禮數往來也梳理得妥貼穩當,教一邊勤於公事又一邊憂心愛妻病情的安侍郎也得以鬆口氣,不至於蠟燭兩頭燒得疲於奔命。
安魚當初打理宮中事務僅短短兩個月有餘,便移權遞交到了樂正貴妃之手,然而多年太子妃生涯歷練操持下來,這區區的內宅外務,於她而言確實是小事一樁。
這天夕食時,安魚指揮着丫鬟們放好了飯菜,並親自為消瘦的徐氏添了碗當歸鱸魚湯,「娘,這湯撇凈了油花,不膩的,您多喝點。」
徐氏懨钁地推開了那碗湯,「娘還在為你外祖母守孝節素,怎麼喝得了這葷腥的魚湯?況且,娘也喝不下。」
「外祖母若知道娘為了她老人家傷了脾胃元氣,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她輕聲勸道,「女兒明白您對外祖母一片孝心,所以這滿桌多是素菜,只不過您病了好些日子,大夫也叮嚀過,還是得好好將養滋補身子的。」
「是呀,夫人,你多少喝點——」安侍郎也勸道。
徐氏眼淚又落了下來。「我哪裏有胃口?我娘走了,武定侯府又無情無義至此,形同和我這外嫁女恩斷義絕……我每每想起心肝都要碎了,只恨不能跟我娘一起去了,又怎麼吃得下這撈啥子的魚湯?」
安侍郎縱然是脾氣再好,也不禁有些惱怒起來。「夫人,你這是什麼話?難道夫人就捨得為夫和女兒了嗎?」
「怎麼,你對我使什麼性子?我沒有娘家可做倚仗,你便瞧不上我了嗎?老爺你還有沒有良心?」徐氏歇斯底里地嗚嗚咽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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