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花入水泛心湖

第二章 桃花入水泛心湖

柳花死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一灘血肉。

原本扣住涼玉的大漢們彷彿才回了魂似的,大叫了起來,紛紛放開了涼玉,逃離了這個屋子,胡二虎原本站着的地方流了一灘腥臊的水,竟然是被這剛才這場景嚇尿了。

涼玉全程看得目瞪口呆,這柳花死的莫名奇妙,上來就刺他一剪刀,他還沒死,柳花就自己暴斃了,這殺人的報應來的也太快了吧。

涼玉方才被剪刀刺的時候緊閉着自己的眼睛,並不知道柳花死亡是因為濺到自己的血液,他只當柳花原本就被妖怪附身了。

他捂住自己的流血的腹部,準備離開這間屋子,走之前還不忘記拿回自己丟失的兩把油紙傘。靠這兩把傘的支撐,他顫顫巍巍地離開了柳村。

柳花家建在柳村靠山處,周圍都是柳花家的田地,並沒有其他的人在。即使這邊發生了這麼大的騷動,也沒有人注意到。

涼玉爬到了山上,很快就尋了一些止血的草藥,給自己簡單地包紮了一下。才支撐起身子回到了家,此時夜已深了。回到家后,他才有劫後餘生的實感。

他心裏念着這白日燒的剩飯,但是腹部受了傷,這剩飯怕是不能吃了,但是又不想浪費這粒粒皆幸苦的糧食,只好端着這剩飯,走到了隔壁家裏。

他見隔壁屋子裏的燈還亮着,上前敲了敲門。

等了片刻,一個身着暗藍長袍,面目清爽的青年打開了門。

涼玉虛弱道:“有錢,我這還有一碗剩飯,你要吃嗎?”

“有錢”是涼玉給周銓有取的小名。

周銓有拿着手中的草藥,尖利的眼尾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突然跑到他家要給他送飯的涼玉。白皙修長的蔥指與乾柴的草藥形成對比,越發顯得這雙手如琢如磨,說來也怪,一個常做草藥營生的人,每日裏都拿着草藥撿練,磨打,鋤切,卻有一雙如玉雕般精美的雙手,這雙手骨骼分明,靈巧而幹練。

周銓有是神龍醫館黃河分號的一名掌柜,和涼玉是鄰居,從小到大雖和涼玉稱兄道弟,背地裏卻一邊嫉妒涼玉的皮相,一邊又看不起他窮酸的樣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個心思詭譎,圓滑複雜的人物。

可涼玉對這方面倒是無所謂,畢竟他也不是什麼善茬,兩人半斤八兩,倒是相輔相成。倆人說不上是穿同一條褲衩長大的兄弟,卻也有一齊被野狗追打過的交情。涼玉只知道平時家中開不了鍋的時候,這周銓有會請他吃一兩頓飯,只要能請他吃飯,就是個至交的兄弟。

而周銓有為何會請涼玉吃飯,自然是在享受施捨的快感,他從小什麼都比不過涼玉,長的沒有涼玉好看。力氣沒有涼玉大。喜歡的女孩秋玉,又和涼玉有娃娃親,

整個童年都是在涼玉的陰影下長大的。

但成年後,形式逆轉了,秋玉變成了秋霖,和涼玉的娃娃親黃了,涼玉又好吃懶做變成了神棍。而他周銓有,開了神龍醫館,得了皇恩,成了一名掌柜,可謂是名利雙收。每當看着涼玉這副窮酸的樣子,他心中都在暗爽,覺得涼玉活在這世上就是讓他快樂的。

他反問道:“你覺得我需要吃你的剩飯嗎?”

涼玉抬頭看了看月亮,想到現在這個點吃飯確實有點晚了,於是捂着肚子來到了周銓有家的雞籠旁,將飯倒到盆里,又鼓搗了些松針粉,一點一點撒了進去。

涼玉家裏沒有養家禽,不是說養不起,而是他吃不了自己養的家禽,因為他從小就很喜歡小動物,養一隻雞,都能產生感情,只要產生感情了就下不了口,每當他爹要宰雞的時候,他都能鬧上三天。

最後他家就基本沒有養過家禽,只能花錢買。對涼家來說,花錢就是割肉,所以每到逢年過節,涼家都像在割自己的肉吃。

周銓有見涼玉捂着自己的肚子,忍不住問道:“你肚子怎麼了?”

涼玉無力道:“看自己無能,切腹警醒自己。”

“不要這麼想。”周銓有聞言道,“無能是天性,治不了的。”他說這話時口氣裏帶了些幸災樂禍的味道,毫無掩飾,自然是因為對涼玉漠不關心,虛情假意也懶得做。

涼玉一聽,也是這個道理。無為,是事無事;無能,隨遇而安。經歷了這次生死,涼玉發現,只要活着,能吃上一碗飽飽的米飯,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要是心中滿腔熱血抱負,卻局限於才能短缺無法施展,那該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啊。於是他打消了爬上皇帝床去施展抱負的念頭,草草地將米飯倒到了雞籠里,挪着身子回到了家裏,閉目而睡,一夜無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胡二虎和眾農夫白日裏逃回自己家后,仍然坐立不安,驚魂不定,晚上睡覺時,睜眼閉眼腦子裏看到的都是柳花砍掉自己頭的場景,心有戚戚,如被惡鬼纏身。

他們不知道柳花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白日裏要幫助柳花挾持涼玉,身子彷彿不受腦子指示一般。

因為死了一個人,胡二虎等人怕自己被牽扯到這案件里,於是第二日一早,便去報了官。

管轄這範圍的捕頭名叫厲申。圓目高鼻,體實力壯,算得上是個雄姿英發的男子。雖然只是個捕頭,為人卻志存高遠,錚錚傲骨。做事雷厲風行。

他聽聞此事,圓目怒瞪,帶着幾個捕快就趕去柳村,還沒到柳村門口就遇到了也要來報案的柳春。

柳春正是姜拔的妻子,昨日正去姜村的婆家照顧老人,白日回到自己家時看到滿地血腥和倒在一旁不省人事的丈夫嚇得要死,趕緊跑了出來。

她見到厲申等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就要報案,於是厲申帶着她一齊來到了柳花家。

胡二虎指着地上除了一灘血水哆嗦道:“大大。。大人,昨日,昨日那柳花的屍體就是在這塊地方。”

說完胡二虎扭開臉,似乎回想起了什麼可怕的景象。

厲申仔細瞧了瞧,卻並沒有發現任何肉末,他令捕快將昏倒在一旁的姜拔弄醒。

姜拔醒來后,目光痴獃,當目光掃到柳春的時候突然尖叫了起來,似乎收到了驚嚇,他喊道:“柳花不是俺,俺沒有殺我哥,是俺哥自己掉下去的,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姜拔原本驚恐的叫喊着,過了一陣,見柳春一臉莫名地看着他的時候,突然轉了表情,十分狠戾掐住了她的脖子怒吼道:“柳花,你不相信俺是不是,是不是?俺對你掏心掏肺,你卻俺哥進洞房,他就是個臭老漢,擱兒着房間裏臭的要死,他早就該死叻!他早就該死叻!”

說這些話的時候,姜拔胸口被剪刀砍傷的地方還不停地流着血。臉上似悲似怒,涕泗橫流,十分難看。

柳春被掐住喉嚨,驚恐地瞪着眼睛流着眼淚,說不話來,捕快們兩三個人上去也沒能將姜拔掐住柳春脖子的手分開。姜拔行為癲狂,話語凌亂顛倒不順,明顯瘋了的樣子。

厲申當機立斷將他打暈,手腳綁住鎖鏈。轉頭問胡二虎道:“你說這柳花的屍體在這,我怎麼見不着。”

胡二虎原本不想扯出涼玉,怕涼玉將他們昨日挾持他一事扯出來,但是這柳花的屍體不見了,那姜拔卻神智不清明顯不是他乾的。他急得要死,和昨日那些漢子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厲申見他們交頭接耳的樣子,大喝道:“人命關天,不可隱瞞!”

胡二虎嚇得差點跪在了地上,他穩了穩神,道:“是涼大夫,應該是涼大夫乾的,他昨日也在這裏,那柳花肚子裏的孩子就是他的,我們只是帶他過來和柳花對峙,誰知道這涼大夫不認這孩子,柳花才暴起傷人,最後受不了還自殺了。”

厲申吼道:“你早上說這柳花被妖魔俯身,自殺時候碎成了一灘血肉,現在又說這是被情所傷,到底哪個是真的,你給我說清楚!”

胡二虎被這麼一吼,腦子突然機靈了起來,趕緊道:“都是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懷疑這涼大夫有什麼古怪,昨日裏故意讓我們抬着他過來,被柳花刺傷的時候都沒有掙扎,定是給柳花下了什麼巫蠱之術,大人你也知道,這涼玉平日裏作風不正,到處坑蒙拐騙,明明只會開菊.花茶,還張貼告示說自己非疑難雜症不治。”

胡二虎這話原本是解釋給厲申聽的,可是越說越覺得有道理,自己也被自己這番話說信了,他又強調道:“大人相信我,涼玉這人絕對有古怪。”

周圍的農夫想到自己昨日被控制的樣子,也紛紛點頭,厲申見狀,信了胡二虎的推測。帶上那瘋了的姜拔出門,就往涼玉的家趕去。

當他們來到涼玉家時,涼玉還在被窩裏睡覺。厲申在門口,大喝道:“涼玉出來。”

涼玉因為受了傷,處於迷迷糊糊還沒清醒的狀態。即使聽到厲申那比虎嘯還響的聲音,也清醒不過來。

厲申吼了一句就沒了耐性,破了門進去,見涼玉還倒在塌上,上前就他掀翻在地。

涼玉腹部一陣劇痛,張開嘴卻叫不出聲。他睜眼一看,眼前光線刺眼,在逆光下,只見一群人穿着紅色衣裳,神情肅穆,看起來宛如鬼面。涼玉心裏一笑,呵,牛頭馬面,是來牽他的魂的嗎?

昨晚感悟了人生大道理的涼玉,這會兒見到“牛頭馬面”也絲毫不驚慌。他順從地伸出雙手,任由那引魂的鬼使牽將他手扣上鎖鏈,牽着他走了出去。

厲申見涼玉這般順從,認為他是伏罪了。心中爽利,想不到自己一大早出門就輕鬆解決了一樁案件。

他心道,這涼玉既然認罪,說明這人確實會些古怪的法術,帶回衙門后怕是不能馬上處理,還要等那位大人回來之後再定奪。

涼玉被厲申等人牽着走了一段距離,走到了熟悉的街道,路上石子硌腳,被磨蹭了幾層皮。才突然清醒過來,左右轉頭確認了一番,他發現自己並不是走向陰曹地府,而是去衙門的路上,扣着他走路的也不是牛頭馬面,而是捕快。

他知道其中一定有誤會,趕緊對身旁的厲申道:“大人,為何一大清早遛着草民上街。”

厲申見涼玉問話,心中警惕,不知他要做什麼妖。便沒有回話。

涼玉沒有得到回答,心中忐忑,於是繼續道:“大人若是口不能言,可寫下來告知草民,草民雖然家境貧寒,但是字還是使得幾個的。”

厲申還是沒有回答涼玉的問題,只狠狠地瞪了涼玉一眼。

涼玉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事情,只好道:“草民冤枉。”這句話遲早要說的。

厲申終於忍受不住涼玉的聒噪,離他遠了一些。

眾捕快牽着涼玉很快就走到了街道最繁華的地段。

街道上認識涼玉的都紛紛對他施以側目。周銓有剛好從店裏走出來,看見涼玉被一群衙門牽着,也不怕被人怪罪,上前奚落道:“涼兄,你這是犯了什麼大罪?”

涼玉方才一直和厲申搭話都沒有回復,正有些無聊,見周銓有過來問話,苦中作樂道:“長的太俊,遭人惦記。”

周銓有知道這人在逞強,也不拆穿,他笑道:“那幾日能回?”

涼玉抬頭想了想,回道:“膩了就回。”

厲申聽到他們的對話,忍不住呵斥道:“多言掌嘴!”

周銓有原本還想多說幾句,卻見一個捕頭惱怒要過來趕人的樣子,只好跟個沒事人一樣,離開了涼玉一行人的隊伍,回自己店裏做事去了。

很快眾人到了目的地。

涼玉自認是個亢直善良的人,是有文化的讀書人,於是他就被既不善良又沒文化的官吏送進了牢裏。

剛進牢裏這天,涼玉想着,明天就可以被釋放,但是明日復明日,過了六日,他也就想通了,只能把牢底坐穿了再越獄。他雖然覺得自己反正終日無事可做,留在監獄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民間有句話說的好,要留住男人的心,就要留住男人的胃。

這監獄條件不差,和他的陋室差不多,就是這牢飯實在太難吃了,今日要是再不換樣飯菜。他就算當個逃犯被加刑,也要逃出去讓周銓有請他吃大餐。

想清楚這點后,涼玉便想找幾個官吏聊聊天,只是他這牢房處於通道最裏面,很少有衙役轉進來,他擠到牢房邊緣,觀察着那些嚴肅的衙役們。

現在正值夜深,大概四五人的樣子,要麼站着,要麼坐着,喝酒聊天。

只有一人和其他衙役不一樣,坐了一會就要站起來,站了一會就要走來走去,手腳不是很老實的樣子。

見他渡步走過來,涼玉見機道:“大人最近是否失眠了?”

李大直轉過身來,一見是涼玉,想無視繞開。畢竟送他過來的捕快說了,這大夫有些古怪,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和他搭話。

涼玉繼續道:“失眠不是小事,若不及時治療,傷了根本,容易短命。”

李大直是個軟耳朵,這幾日裏睡不着覺,正糟心得很,聽涼玉這番說來,心中慌亂,趕緊湊過身道:“此話怎講。”

看見李大直上鉤了,涼玉心中暗喜,這時段正處季節交替之時,又因天災導致陰晴不調,應該有不少肝火旺盛者會失眠的。只是他這幾日試了幾個輪番當值的衙役,都對他一臉防備,讓他沒了下文。現在終於湊到個不老實的了。

涼玉道:“你鼻方中正,眼心周圈有火,乃肝火虛旺之因,臉色暗紅,脖筋突出,乃凝血不通之故。

凝血不通者,白日腦昏頭漲,夜裏焦煩急躁,起夜不通,色渾灰濁。”

涼玉雖然是個庸醫,但嘴巴靈活,他說的那些癥狀,不過是上火導致的。

李大直一聽,和他的病症確實吻合,趕緊道:“大夫可有方子。”

涼玉道:“做大夫的自然有買賣,只是我現在在牢裏,錢財對我來說沒什麼用,作為藥方的交換,你需要回答我幾個問題。”

李大直想了想,上頭好像沒有吩咐要對囚犯保密什麼,於是答應了。為了身體健康,他倒是忽略了上頭吩咐不要和涼玉搭話這事。

涼玉問道:“我犯了什麼事被抓進來。”

李大直道:“你難道不知道么?你用巫蠱之術殺害了柳花一事。”

涼玉一聽,皺起了眉頭,他原本就猜測到和柳花一案有關,可是不知道自己竟然變成了冤大頭?

他問道:“那這案件何時開堂審判?”這都關進來三天了,不審判的話他怎麼伸冤?

李大直道:“凡事涉及巫蠱妖法之類的案件,都要由我們師爺處理,你的運氣算好,若是我們縣令處理,直接砍頭沒得商量。”

涼玉心驚,道:“作為百姓官,難道可以濫殺無辜嗎?”那他這幾日蹲牢裏等着伸冤豈不是白蹲了?

李大直這人,沉默的時候可以很沉默,一旦打開話閘,鍋碗瓢盆都往外倒。

他湊近涼玉道:“以前倒是沒這麼嚴重,只是現在皇帝在我們涼州,為了維持治安良好的假象,什麼事情都是由區域捕快直接處理的,基本不會開堂審判,而且為了不出現風言風語,寧可錯殺,不會放過。況且你涼家就你這麼一個人,處理掉也沒有後顧之憂。”

聽到這,涼玉對這縣令倒是有了初步的了解,大概一副囚首喪面,食犬彘之食的模樣。這牢房是不能再留了。

李大直見涼玉沉默的樣子,道:“大夫若是沒有問題了,這方子能告訴我了嗎?”

涼玉點了點頭,道:“你進來,我先幫你疏通下筋脈。”

李大直諒涼玉在牢裏不敢胡來,不疑有他,取了鑰匙走進來,按着涼玉的指示背對他。

涼玉見機一個手刀往他後頸的昏穴砍去。他手勁大,李大直連個反應都沒有就昏了過去。

他在李大直身上翻找出鑰匙,將自己的手上和腳上的鎖鏈解開。然後將李大直的衙役服衣服扒拉下來,準備換上。

誰知道,時運不濟,禍不單行。他褲子正脫一半,就看見一人影出現在了牢房外。

涼玉心中警鈴大作,知道事情暴露了,只能尷尬地抬起頭,想着怎麼解釋這個場面。

只是當他看見這來人樣貌之時,頓時張嘴無言,不知道說些什麼。涼玉從出生起就沒有離開過涼州一帶,見過最美的人不過他的發小秋霖爾,見到這人他才知道,什麼叫做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只見一人,身如玉樹,青絲如瀑,衣着白底紅紋清袍,外披金絲白紗含羽。面若桃容,艷而不妖,睫如羽扇輕起,眨眼間如進浩瀚穹宇。眼入寒星,空明清冽。只那眼尾輕翹為這清冽憑添一分媚色,明光曉映,盛氣凌人。

人只道梨花滿地門前散,卻不想桃花入水泛心湖。

不勝一語,卻知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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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頭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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