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鶴城事件
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主意看指爪,風波看腳筋,若要看條理全在語言中。
――――《冰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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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方坐着鎮政府的公車,趕到鎮外鶴城集團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整,他的車後跟着三輛被劉富強叫來壓場的警車,車內就有副所長王傳林。來的路上,派出所就將警務人員分了兩伙,一波去緝拿打傷王鎮長的消費者,一波為時書記保駕護航。王傳林是王傳波的堂弟,聽說王傳波被打,一氣之下,將大部分人都派去抓人了,若不是劉副鎮長點名,他怕是非自己去拿了“兇手”不可。
鶴城集團燈火通明,但裏面卻是一片安靜。
廣場上依然聚集了幾百號的消費者,其中不乏有相鄰縣市消費者自發組成的團體和相關媒體。
“事情有些嚴重啊!”時方看着黑壓壓的一片人,眉頭皺了起來,片刻后,他忽然問一旁同樣皺眉的劉富強道:“鶴城集團的負責人呢?”
劉福強擠着胖臉苦笑道:“昨天王鎮長打電話說,鶴城集團總經理已經不見了人影兒。”
哼……
時方哼了一聲,劉富強不禁打了個寒戰,心道,乖乖,這時書記好大的官威。
“這麼大的事兒,也要藏着掖着?他以為自己就能解決問題么?”時方忽然推開車門,下了車,雙手緊緊的插在兜內,漆黑的眼睛有些冷。
劉富強被嚇了一跳,渾身肥肉直顫,心說我的祖宗,咱不是看你新官上任,不想給你添麻煩么。何況,王鎮長也是一片好心呢。他也緊忙跟着時方下了車。
時方微微平了平怒意,暗怪自己有些不通人情。於是他拍了拍劉富強肩膀,道:“把王傳林叫來。”
王傳林國字臉,上額寬廣,眉毛很粗,虎目含威,雙腮有力。
時方見着對方也是微微一怔,暗道好一個上將之相。只是額頭微偏,顯然出身與智力不是很好,但若是有貴人相助,這王傳林前途不可限量啊。而再看王傳林的年齡,不過二十剛出頭。王傳林顯然是帶着怒意,兩條眉毛微微擰在一起,直插鬢角,劍一般鋒利。
時方微微朝對方點頭,道:“傳林同志,放心吧,你哥沒事兒。不法者一定要嚴肅處理,一切走法定程序,絕不姑息。”他從對方的名字以及表情,已經推算出這王傳林與王傳波定然是宗親關係。但是他看過王傳波履歷,顯然這王傳林沒有王傳波出身好,肯定不是親兄弟了。
時方的話讓王傳林和身旁的劉富強微微愕然,心說這新書記可真是靈通啊。但是,不是說這兩個凡是書記曾經是個愣頭青么?時方自然想不到他的地位從兩個凡是同志上升到兩個凡是書記,升職了!
被時方這麼一說,王傳林縱然有萬般怒火,此時也不好發作了,在他發愣的時候,時方拍了拍他肩膀,道:“帶着你的人,把那個總經理給我請出來。”他故意在“請”字上用了力,隨後看着自己的手暗自好笑,自從上任,自己倒是越來越喜歡拍別人肩膀了,這習慣,要改!
“書記,這……”不知不覺,劉富強稱呼時方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
時方一擺手,道:“他還想讓我親自去請么?”一個鶴城乳業,當自己是神殿不成?他望着席地而坐亂糟糟的人群,心更是一直往下沉。不論結果如何,也不能讓這些消費者在這裏過夜吧?北方的秋天有些冷,時方繫上領口的扣,目光望向深夜中的鶴城乳業大樓。這鶴城集團,也太不負責任了些。
一旁的劉富強苦笑,他是想說,總經理已經不在鶴城集團內了。既然時方都下了命令,他自然不敢去打新書記的臉了,於是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
……
過了十分鐘,王傳林帶着幾個人匆匆趕了回來,卻不見任何鶴城乳業的人現身。
王傳林走到時方身前,道:“時書記,他們總經理不在。”
“繼續去請!”時方一擺手,轉身坐回車裏。
“可是……”王傳林剛要說什麼,卻見時方已落下眼皮,養神去了,他唯有硬着頭皮又走了回去。
又過了十分鐘,王傳林走到時方車旁,道:“時書記,您真猜對了,那總經理真窩在裏邊呢。不過……”
時方一擺手,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道:“繼續去請!”
王傳林嘿嘿一笑,眼珠里轉了起來。心說你個鶴城集團碰着煞星了,他也學着時方的樣子一揮手,領着幾個人又殺進了鶴城集團。
時方坐在車內閉目養神,他是打算跟那總經理耗上了。剛來的路上,鎮長秘書小劉打電話說王鎮長只是幾日以來勞累過度,發了輕微的燒,卻不是時方所擔心的破傷風。這也讓時方放下心來,因此才耐着性子和鶴城集團打對攻。
一旁的劉富強將一切看在眼裏,記在心裏,背後扳起了第四根手指頭。熟悉他的人自然知道這個動作以為著什麼。
又過了十分鐘。
鶴城乳業的大門人影閃動,王傳林帶着幾個人,其中赫然便有三個沒有穿着警服的。
時方目光微微一凝,便落在其中一個纖細的人影身上。
“時書記,梁總經理來了。”王傳林顯然很興奮,說話的時候聲音也有些大。不過這總經理……,他不禁回頭看了那個纖細的人影一眼,隨即收回目光。
時方想拍拍他肩膀,手伸了一半便縮了回來,朝王傳林點頭道:“做的好。”然後他淡淡掃了梁總經理他們一眼,便轉身朝鶴城乳業內走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這時書記唱的是哪齣戲?
被“三顧茅廬”請出來的梁洛凝睜大帶着黑眼圈的眼睛,裏面滿是驚訝。愣了片刻,便快速的跟了上去。
“時書記,您好,我是……”梁洛凝雖然知道事發突然,但起碼的禮數還要做的。何況,她還要穩住這個新書記的情緒,好將事情低調處理。剛才她也是躲着廣場的人群出來的,而此時看時方的架勢,顯然是朝廣場去的。哪知她做了一半的自我介紹卻停了下來,因為時方加快了步子,把她甩開老遠。她轉身盯着身後跟上來的兩個魁梧的年輕人,氣憤道:“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們再攔着我又什麼用。”說完她又近乎咆哮的朝兩個人吼道:“有本事,你們去攔他,你們不是聽董事長的話么?”
梁洛凝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而連日以來的委屈卻是怎麼也發泄不完。
忽然,她肩膀一暖,一張白色手帕遞了過來,只聽方才已經走遠的時方道:“擦擦吧,有些事情總要面對的。”
他望着神情凄婉的梁洛凝,又拍了拍對方瘦弱的肩膀,心裏無端的困惑起來。這背後,莫非有什麼隱情不成?他手插進兜里,帶着情緒已經穩定下來的梁洛凝,朝廣場中央的國旗檯子上走去。
見到時方一眾人走過去,廣場上聚集的人驚訝片刻,便都站了起來,朝時方等人圍去。
一時間,廣場上也傳來質問和叫罵聲,亂糟糟的成了一團。
王傳林招呼一眾警察,將國旗檯子團團圍住,梁洛凝的兩個保鏢也參與其中。這樣,檯子上只留梁洛凝和劉富強一左一右的站在時方身後。
時方靜靜的站在檯子上,也不說話,任憑人群喧鬧。
十幾分鐘后,可能是都吵累了,也沒有了帶頭叫囂的人,王傳林等人的壓力也驟減。
廣場上的眾人都好奇的望着中央突兀的國旗檯子,也不知道時方這些人到底是幹什麼的。但是看着虎視眈眈的護在檯子周圍的警察,人們已經猜出這是個管事兒的了。
“我是新來鎮黨委書記時方!”時方沉穩有力的聲音響起,又引起眾人的喧嘩。
“小小鎮黨委書記能說了算?”
“叫市委書記來。”
“省長……”
時方又一指身旁的梁洛凝,高聲道:“這位是鶴城乳業的梁總經理。”
嘩……
這下人群終於炸了開,圍了兩天,終於見到鶴城乳業的高層了,什麼話都掏了出來,好話賴話通通砸向時方和梁洛凝。
時方毫不在意,看了身旁腿有些抖的梁洛凝,下意識的抓住對方的手,朝她點頭,然後微微一笑。
這時候也沒有什麼所謂的男女授受不親,所以梁洛凝也沒有尷尬,反而握緊了時方的大手,一顆心竟然定了下來。此時,她已然明白時方為什麼這麼做了,無論鶴城乳業的產品有沒有問題,此刻時方與她是一條戰線上的人,必須接受消費者和老百姓的指責與質問,甚至是侮辱與謾罵。
梁洛凝心裏不禁淌過很煽情的暖流,有股想哭出來的衝動。是啊!企業是做什麼的?不光是為了賺錢,賺錢的同時,還有責任和義務,還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一股責任感湧上心頭,她暗自下定決定,一定要給消費者一個交代。她再次看向一旁鎮定自若的時方,這才是當官的,當官的就該這樣。
而劉富強呢?方才還是滿肚子牢騷,此時卻堅定的站在時方的身後,望向時方側臉的眼神也有些熱。
王傳林帶着一群警察護在檯子外圍,臉上已被人吐了口水,但是沒有一個人有怨言。鶴城乳業出了問題,誰也逃不開責任,政府和企業必須給老百姓一個交代。與那些受到侵害的老百姓相比,自己這點委屈有算得了什麼?
二十分鐘過去了,廣場上終於靜了下來。
時方一抬手,示意自己要說話,場面徹底安靜。
幾百號人,都睜大眼睛盯着台上的年輕書記。
時方沉穩有力的聲音響起:“眾位鄉親父老,我是新來的東阿鎮黨委書記時方。是個能管事兒的人,也是個說話算話的官。我今年二十七歲,也老大不小了,不會跟你們睜着眼睛說瞎話。我爸就是時為倫,相信大家也聽過,也能找到我家在哪。要是我時方今天說了一句瞎話,你們大半夜往我家院裏扔磚頭,我也不說一個不字。”說到這兒,廣場上有些人笑了出來,氣氛終於得到緩解。時方也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接着道:“今天,我帶着梁總經理和大家見個面,她也能管事兒。”他身旁的梁洛凝點了點頭,此時她已恢復了職業經理人該有的風度。
時方繼續說:“現在,省里派來的專家組正在趕來的路上,我相信,明天就能給大家一個真正的交代。當然,我這話也不是趕你們走,剛才梁總經理說了,今天就會給大家安排住處,晚飯他們也管了。”說到這兒,時方也微微有些汗顏,哪裏有專家組?就算是對這些人包吃包住也不過是他自作主張。不過想來梁洛凝也樂於配合。
然後,他揮了揮手道:“我就說這些,天也冷了,大家聽我一句話,先去休息。好吧?”說完他搓了搓手,確實有些冷。
人群頓時靜了下來,時方心一突,若是這些人不配合,那事情可就脫離他的掌控了。他暗怪自己一時頭腦發熱,此時已經進退維谷了。
脫離掌控,這可是為官者最為懼怕的詞彙。時方不禁將手插進兜里,半途又縮了回來。手插兜?這樣給人感覺總是不好。
場面靜的可怕,此時,萬一有人帶頭出來造勢,誰也想不出這些發狂的會做出什麼事兒來。
“時書記……”不知人群里是誰高喊了一聲,時方的心猛的懸了起來。台下的王傳林一眾人已經將檯子護得死死的。
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讓我們住哪?趕緊安排地方吧。”
“是啊!都餓死了……”
“真冷啊!”
“就是……”
場面又熱鬧起來。
時方一口氣松下來,手心裏都是汗。再看旁邊的梁洛凝和劉富強,兩人明顯鬆了一口氣,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喜悅。時方不禁暗自感慨,老百姓還是單純的很呢。
劉富強朝時方一伸大拇指,道:“書記,你這心理素質就是好。”新書記幾句話就解決了棘手的大難題,這才是領導的風度吧?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句話無端的出現在劉富強腦海。
時方微微一笑,手心的汗又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