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夢千年

第一章 一夢千年

何為相術?明察秋毫,防微杜漸。

――――《方成子雜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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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時方輕哼一聲,緩緩睜開眼睛,看了看昏暗的空間,凝目望去,一塊塊黑色的牌位清晰可辨。香案上還燃着半柱供香,用來做貢品的水果很新鮮,銅果盤底兒還能看見水漬,顯然剛洗過不是很久。時方嗓子有些干,望着盤子裏的水果不禁吞了吞口水。然後他又愣住了,自己,自己不是在公元三四三二年么,而且,自己最後離開人世的時候正值冬日,在渺無人跡的大山裡。怎麼就到了一處昏暗的祠堂內?

他還清晰記得離去前所發生的每個細節,包括他將兩個面值十元的硬幣送給一個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孩子。他甚至記得那個孩子髒兮兮的小臉和酒窩旁的一顆痣。時方低頭看了看身上清爽的白色T恤,下意識的抱住肩膀,不禁想,是冬天?還是夏天?

他站起身,朝窗外望去,祠堂依舊是有些古色古香的木格子窗戶,但是嶄新的玻璃取代了古時候的牛皮紙。陽光有些刺眼,眼前一亮,時方腦袋嗡的一聲,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晃,努力定神片刻,才站直了。然而,腿部一麻,他還是跌坐在香案前的蒲團上。

時方的腦袋轟隆隆直響,無窮無盡的思緒紛至沓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揉着太陽穴,睜開眼睛。

他苦笑搖了搖頭,現在是二零一一年,而不是三四三二年,那不過是一個夢罷了。時方輕嘆一聲。那夢太過震撼,以至於他忘記了現實。

自己叫時方,不過是一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初的普通農民兒子,這點倒是與夢中時方出奇的相似。但是夢中那個時方,年方二八就已經名揚天下,他記得那個時方的書案上面掛着一幅字:天下誰人不識君。那是當時帝國首長的墨寶,當首長笑呵呵的將那副字親手送給他的時候,不知羨煞了多少人。但是現實中的自己呢?時方不禁搖了搖頭,想起紅樓夢中形容賈寶玉的詩詞來: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兩者一比,就像皇帝和乞丐。

奔三的人了,老婆沒一個,也沒一個窩。四年前,時方剛剛大學畢業,老祖宗(時方的爺爺)託人走關係給他安插進縣政府辦公室做了一個小科員。就在去年,時方好不容易熬到縣政府第一秘書,成了縣長身邊的貼身人兒,卻不想時方屁股還沒有坐熱,縣長便淪為政治博弈的一枚棄子被平調到市裏的一個清水衙門,也意味着五十五歲的他已經退居二線了。時方的處境也隨之尷尬起來。

前幾日的一幕幕依舊記憶猶新,從縣裏坐車回來的路上都覺得有人戲謔着朝自己指指點點。害的他大熱天穿了幾層衣服,背了個包,走起路來也彆扭的很。

又想到老縣長,時方深深嘆了一口氣。老縣長臨走前問他想不想去下邊走走,時方卻婉言謝絕了。縣長的意思是盡他最後一份力將時方安排到鄉鎮,做個土皇帝,起碼也比留在政治氣候多變的縣委大院裏強太多。時方又何嘗不想?但是他有個唯一還算優點的品性就是自覺。

時方深知無論從客觀現實,還是主觀條件來說,自己再也不適合官場。而且,時方真的怕了,官場就像地獄一樣可怖!在老縣長調走的第二天,他便收拾行李回到家,計劃南下打工從頭再來。哪想震怒之下的老祖宗大半夜將他丟進了祠堂做深刻檢討,並且放下話來,什麼時候祖宗顯靈了,時方才能出去。此時,時方掏出手機看了看錶,他已經在這兒跪坐了八個時辰。

但是,那個夢究竟是怎麼回事?過了很久,時方依舊沒有從驚訝中醒過味兒來。

是玄幻小說中的穿越?不是!反穿越?也不是!還是祖宗顯靈了?

“前生?”

這個詞猛的出現在時方的腦海中。

“莫非夢中的時方,是自己的前生?”時方愣愣的坐在蒲團上,由於長時間的跪坐,膝蓋已經發紫了。但是他毫不在意,那一絲疼痛遠遠比不上那個夢帶來的震撼。名字一樣,甚至對方的每次經歷都清晰的閃現在時方腦海。但是,為何前世的自己出現在三四三二年?還是說,那是另一個平行的時空?只是時間的記錄法出現了偏差?放下心中的疑問,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時方已經認定他夢到的是自己的前生了。

時方揉了揉酸脹的膝蓋,站起身,腿部依然有些發麻,過了片刻,總算是能活動了。於是他整了整衣襟,走到香案前點燃三根香,然後又虔誠的拜了下去。

都說這世界很公平,上輩子風光無限,這輩子註定要平平淡淡。但是上輩子真的風光無限么?時方又一次回憶起來,表情也變得異常豐富。

這輩子,註定要平平淡淡?

……

……

祠堂外,走來一個生着花白長須的清瘦老者,默默注視着祠堂內跪拜的時方。呆了一會兒,他忽然捋了捋散落開的鬍子,緊抿的嘴唇終於鬆了松,臉上的皺紋也堆了起來,然後他點了點頭,拎着拐棍兒走遠了。

“爹,吃飯……”

一個扎着青色圍裙的婦女從前院剛剛拐進來,看見拎着拐棍兒,走路有些躡手躡腳的老人,將要喊出來的話咽了下去,險些笑出聲來。

老人略微尷尬片刻,便眼珠子一瞪,哼道:“喊啥喊,我還沒聾呢。”說完用力的拄着拐棍,“嗒嗒嗒”的走遠了。好像要證明,他一直是拄着拐棍兒的。

婦女臉有些黑紅,皮膚也很粗糙,顯然是常年勞作,風吹日晒所至。但是總帶着笑容的臉卻給人親切的感覺。她雖然被老人吼了兩句,臉色卻不變,下意識的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朝坐落在院子角落的祠堂看了兩眼,臉上笑容一緊,微微嘆了一口氣,便轉身回了前院。

……

……

從祠堂走出來的時方神色淡然,雖然少了分年輕人該有的靈動,但是卻多了分沉穩。他敲了敲房門,聽見裏面傳來老祖宗特有的聲音,便推門而入。看着飯桌後端坐的老祖宗和恭敬的伴在兩旁的父母,還有一桌子菜和乾淨的碗筷,一絲暖流在時方心裏淌過,他微微一笑,便朝長輩問了一聲好,坐在桌子的最下角。

老祖宗抬起眼皮,差異的看了一眼時方,然後一揮手,一家人才開始動筷子。

飯桌上,誰也不說話,有些悶。但是時方的心裏卻滿是溫馨與恬然。

回想起夢中時方的一生,他清楚的記得,那個自己的家教也是如此嚴厲。但正是這些似乎刻板的條條框框,才造就前世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生活中,哪怕是一點點的細枝末節也往往對人的命運起着決定性的作用。

現世的時方也未曾不有過叛逆的心理,認為老祖宗定下的家規有些教條,但是如今細想起來,正是如此,時家才有了令鄉里尊重的社會地位,才有了如今的他。

一家人就這麼默默的吃着飯,能夠清晰的聽見每個人咀嚼的聲響,雖然他們盡量避免發出聲音。

老祖宗每頓飯會慣例喝上一盅散酒,時方的父親也會陪上一盅,但是他絕不敢喝的比長輩多。

飯後,屋裏的氣氛依然很沉悶,最近因為時方的事兒,一家人沒少操心。

靜了片刻,老祖宗沉穩有力的聲音響起:“喜兒,決定了么?”喜兒是時方的乳名,取喜得貴子之意。

時方緩緩的點頭,他知道老祖宗說的是什麼。

時方的母親王秀芹啊了一聲,驚訝的看着時方:“兒子,不是乾的挺好的么?南方再好,也沒有吃公家飯強啊。”更何況離家那麼遠,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出個啥事兒咋辦?王秀芹心裏嘆着氣,卻不敢說出來。

“你懂幾個問題?”時為倫叱了一聲妻子,他拍了怕時方肩膀,道:“兒子,咱們腳正不怕鞋歪,不管到哪,也能混出樣來。別怕!”但是臉上的憂色更甚。

王秀芹正要說話,哪知老祖宗哼了一聲,屋子內頓時靜了下來。

時方笑道:“爸,媽,你們想哪去了?我是說決定了,去東阿鎮。老縣長不說讓我下去鍛煉鍛煉么?我想通了,後天就回縣裏接受調任。咱得服從組織安排不是?”他原是想立刻就動身,之所以推遲一天,是因為他想將前世有用的經驗提取出來,才好理清這個小小東憑縣的官場形勢。唯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

……

第二天,一早,手機鬧鈴按時報曉,時方爬了起來。知道老縣長習慣起早,而一般人早上的思維也最清楚,時方一是要告訴老縣長自己的決定,最主要的還是要向老領導取取經。

他撥通了電話號碼,這是在老縣長調走後,他第一次給對方打電話。果然,電話沒響兩聲,那頭便傳來了老縣長的聲音。只是那聲音中,多少有些落寞。

“請問是王縣長家么,我是時方。”時方頓了片刻,溫聲道。

……

……

……

二零一一年,東憑縣縣委常委會議正式研究通過由組織部部長辦公會議提出的《關於任命時方同志為東阿鎮黨委書記的建議》,並例行在組織部公式一周。東阿鎮黨委書記一職空閑一年半之久,終於花落原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時方,雖然看似是一件普通的人事調動,而時方也是實至名歸,但是在有心人眼裏,卻是上面那一場影響非常的政治博弈的最終定局。

而動蕩過後的東憑縣政局,也將迎來短暫的春天。

時方是上午十點趕到縣委招待所的,簡單收拾后,他下樓朝行政中心A樓緩步而去。那裏是東阿縣組織部。組織部邱部長要按照慣例找他談話,時方來之前已經預約好了。他又不禁想起昨天打電話給老縣長時電話那頭欣慰的聲音。或許,這是老縣長退休前做的最後一件大事吧。雖然其中不免有些權權交易的成分,但時方的心還是沉甸甸的。

進了組織部的大廳,公示板上已經出現了時方的名字,他只是淡淡掃了一眼,便徑直朝三樓部長辦公室走去。

部長辦公室是辦公樓的西北角,這也是辦公室風水的慣例。辦公室裝潢很簡樸,但是很考究,就像邱部長的人一樣。

從政之前,邱作成是縣一中的教師,如今已經在官場摸爬滾打大半輩子,圓潤的額頭上已見白髮。

時方進辦公室的時候,他正翻着時方的履歷,表情很平靜。

邱作成招呼時方坐,便按程序簡單交代一些事項,然後和時方攀談起來。

“邱部長,我來吧。”時方見邱作成茶杯里的水剩了一半,對方起身要去倒水,他忙道。

邱作成一擺手,道:“你坐。”

時方也不再勉強,便藉著邱作成倒水的時機仔細打量起對方來。

邱作成人很清瘦,眉尾微高,雙目有神,只是顴骨微低,嘴角也不夠鋒利。邱部長人很乾練,眼界很高,做起事很執着,但是卻不善於弄權與鑽營。

瞬間,時方便對邱作成做出評價,這個念頭無意識的出現在他的腦海,讓他不由自主的陷入思緒中。

現世的時家,也算是民間的方士世家,世代以風水相術為業,外加每代家主持家有道,所以時家人頗受鄉里的尊敬,方圓百里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每逢節假日,前來拜訪的人絡繹不絕。時方的父親時為倫也是承父衣缽,成為此中大家。而到了時方這一代,他卻是不諳其道,甚至有些排斥。

時方始終認為所謂的風水與相術不過三教九流罷了,甚至直接被他劃分為封建迷信。

相術,是《周易》的衍生品,與風水,五行,八字并行。而《周易》卻為儒家群經之首,直到現在也是擁躉無數。那相術,還是封建迷信么?

很多人將相術視為察言觀色、不入流的技巧,這也正是如今真正的相士寥寥無幾和風水,八字盛行的原因。

而此時時方的心裏卻與之不敢苟同。

雖說相術看似淺顯,但若是想真正掌握其中玄奧成為大家,卻是難上加難。

前世的他終生着迷於相術,將相術這一微末之計發揚光大,人盡皆知。

人有人相,物有物相。世間萬物,唯有透過其相才能探究它的根本。

時方回味着自己前世的一些經驗,忽然覺得,自己前世擁有的相術知識,定然會對自己今後的官場生涯起至關重要的決定性作用。

想及此,他不再多想,重新觀察起邱作成來,且暗暗做了計較。

老縣長被遠調,如今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程樹人代理縣長一職,而空下來的縣長位子顯然成為各方勢力追逐的對象。邱作成今年四十九歲,坐鎮組織部多年,班底牢固,外人看來,顯然有更進一步的可能。但時方卻暗暗皺起了眉頭。

“邱部長,恐怕是有心無力吧。”時方看着對方下意識的撫了撫斑白的頭髮和微微下垂的眼角,暗自嘆了口氣。眼尾下垂,表示人有些悲觀。而身在官場,最重要的就是自信。

他對邱部長的為人還是滿敬重的。這也讓他不禁想起自己當年的一件趣事來。

記得做縣政府辦公室科員的時候,當時的縣委吳書記給了他一個綽號,叫“兩個凡是同志”。想到此,時方不禁苦笑的搖了搖頭,當時他剛剛從學校畢業,自命清高,又因為祖輩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沒有太多的積蓄。但是身在官場,平時的應酬太多,一年到頭裏裡外外算下來,他自己掙的那幾個子兒還不夠禮份子錢。於是一氣之下,他便效仿晚清第一名臣曾國藩,在辦公桌旁掛了一幅不倫不類的對子:凡是宴請一概不去,凡是談錢一概不準。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辦公室里八卦的人又多,隨即便傳到縣委書記那。於是在開工作會議的時候,辦公室胡主任笑着點了時方的名,並且傳達了吳書記的意思,當時被人引為笑談。但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是因為時方一時衝動,新縣長到任,便點名要時方做他的秘書,當時可是轟動縣城的大事。

而時方能夠更進一步,心裏最感激的人卻是眼前這個“學者部長”。當年,可是邱部長向老縣長保舉的自己。

邱部長也是老縣長任職期間最為堅定的支持者。如今老縣長退居二線,想來對邱作成的影響也頗深。這也是邱部長焦頭爛額的原因吧?時方從思緒中回來,笑道:“邱部長,最近可要注意身體啊。那可是革命的本錢呢。”

邱部長微微擺了擺手,道:“幹革命,不能偷懶。”說完自己也不禁笑了。氣氛頓時緩解下來。

時方笑道:“邱部長,這次除了例行公事,小子可還要向您取取經啊。”

邱部長詫異的望着時方,毫不掩飾其中的驚奇,過了一會兒,抿了一口茶,嘆道:“這次回來了時方,兩個凡是卻丟了。”他微微皺着眉頭,緊抿的嘴唇微松。

時方暗自一嘆,是啊。邱部長的眼睛還是雪亮的,能夠看出自己的變化。但是對方的心理,顯然是矛盾的。邱作成平日都是一派學者風範,為人也異常清高缺少圓滑,這也是他當年欣賞時方的原因,也漸漸的由欣賞變成喜愛,看着時方處境尷尬,自然也是憂心忡忡。當初邱作成就不止一次打電話問起時方的情況。而如今面對蛻變的時方,兩者的觀念也不免發生了碰撞。雖然僅僅是一句玩笑話,但是細心的二人也發現其中的微妙。

望着有些黯然的時方,邱作成起身從辦公桌柜子裏拿出一個包裹,走到時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緩聲道:“送你一句話,得民心者得天下。我是落伍嘍。”然後將包裹遞給時方,又道:“去了東阿,有時間到我家老宅子看看,上面有地址。”他又遞給時方一個白紙黑字的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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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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