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鋼琴師
夜色多美好,明暗交替的小燈透過玻璃窗,投影到街角的香樟樹旁,與樹影跳起一支恰恰舞。月亮被雲層遮住,也就順勢偷了個懶,縮回棉被睡覺去了。夜鶯想要歌唱,但這裏不是個好地方,這裏的人類太高調,這裏的建築太密集。這裏,是現代都市的聲色場。
聲色場上的明珠,卻是彈指間酒吧。
夜越深,酒吧里氣氛越濃,雞尾酒色彩斑斕,吧枱收藏的紅酒靜待主人,“今夜不回家”在姑娘的唇邊流連;貝斯手長發搖擺,鼓手用腳踩着節拍,主唱踏響舞台的地板……而那架白色鋼琴呢?白色鋼琴在歡歌背後,冷眼旁觀。
一首歌畢,觀眾爆發出熱烈的歡呼,主唱跳下舞台;酒杯的碰撞,酒精的迷醉,人影攢動在笑談與黑暗裏。
忽然,一切都靜了下來,好像所有人的嘴巴在一瞬間同時被捂住,所有人的狂笑在一瞬間同時被抹平,所有人的眼睛在一瞬間同時被洗刷——
鋼琴師出場了。
鋼琴師出場了,從舞台的右側。他是什麼時候就等候在了哪裏?他是什麼時候踏出了幕後?剛剛那群人類的妄為放肆,他都看到了嗎?他又在想些什麼呢?
我們無從得知,只看到鋼琴師的腳步緩慢而沉着,他沒有看向人群,而人群全都看向了他。
他的着裝和神態,在這一間深夜的酒吧里,是那樣的格格不入,又似乎本就理應如此。
他身着一席黑色燕尾服,黑色領結,內着白襯衫,腳蹬深褐色皮鞋。他偏瘦,挺拔,四肢勻稱,手指略粗,看他走路的步伐,也像是踩着什麼節拍一樣有力。
人群全部安靜了下來,有人細語,但再無人高談。
鋼琴師像一頭獵豹,盯住了自己的獵物——那架純白色鋼琴,除此之外,獵豹的眼中再無其它。
他走到鋼琴邊,站定,片刻又坐下來,打開琴蓋,擺好樂譜。他微微側過頭,向台下的觀眾點頭致意,觀眾們剋制着自己的興奮——這就是那位他們最喜歡的鋼琴師!
此時,鋼琴師輕輕閉上雙眼,他抬起頭,讓一束光灑在自己的臉上。他輕合的雙眼感受到燈光的明亮,多像故鄉的太陽。但那不是,因為這光只有亮度,沒有溫度。
在年輕的鋼琴師的心底,一聲呼喚如黃河決堤,那是琴鍵的呼喚,他猛然睜開眼,抬起雙手,十指砸向黑白琴鍵,似有萬鈞雷霆。他的腳底生風,踏出精準的節奏,他的雙肩隨着琴聲的起伏而動,背部微微躬起,腦袋低垂,雙臂緊繃——獵豹已然撲住了獵物,他正在撕咬它的喉嚨。
多麼激動人心啊!
在看客眼中,這是一支鋼琴曲,一幅夜宴圖;
而在他,這位年輕的鋼琴師眼中,這是一場廝殺,一場幻境。
音符像魔法,深深抓住了所有人的心靈,把它們與這架鋼琴牢牢地黏合在一起。這是一張蜘蛛網,但你願意陷入其中,被連綿不絕的音符包圍。
在酒精和音樂的作用下,夜色更加迷人,擁擠的酒吧也似空無一物,在音樂中,人人都已擁有自己的空間。
而那鋼琴師,好似是個魔法師,不,或許他本來就是一個魔法師,一個假裝在彈鋼琴的魔法師,若非如此,你又怎能解釋他那攝人心神的演奏呢?
他的手指變得很軟,軟得像是粘在了琴鍵上不可分割;他的身體好像是從琴中長出來的,而不是他原本的身體;他的神態,那是一種無比平和、無比寧靜的神態,如今早已不得看見……
彷彿過了很久,一曲《克羅地亞狂想曲》奏畢,鋼琴師起身鞠躬,人群被解除魔咒,方才想起尖叫歡呼,聲浪滔天。
讀者,你可記得,這是一間酒吧啊,這時是深夜啊,這些觀眾也全都不是古典音樂的擁躉啊,但這位鋼琴師,硬是單槍匹馬,憑一己之力把酒吧變成了音樂廳,把駐唱變成了專場。
彈指間酒吧的客人們,不是西裝革履的黃鸝劇院觀眾,他們不知道一曲演奏完應該贈予熱烈的掌聲,而不是隨心所欲的尖叫;不知道臉上露出的應該是讚許的微笑,而不是誇張的表情;他們也不知道,聽鋼琴演奏應該把手機調成靜音,而不是瘋狂拍照……但他們確實是真心流露了自己的感情,絲毫不加掩飾,從某種程度上,你很難說兩者誰更真誠。
鋼琴師如王者降臨,微笑着掃視人群。燈光在他的身後,勾勒出他身體的輪廓,而他的面龐則被陰影遮住,只看到髮絲被光線映成金黃。
他一直保持着理智,沒有被這熱情所沖昏頭腦,更沒有得意忘形,甚至他連笑容都是那樣的剋制、得體。
可惜的是,台下的觀眾中卻沒有一個人是理智的,否則,這個人就會看到鋼琴師的笑容之下,一顆平靜無波的內心。
鋼琴師坐回到琴凳上,他接着又彈奏了幾曲,《克勞汀》、《月光曲》、《悲愴奏鳴曲》……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酒吧里的紅男綠女們竟都安靜地聽着,這究竟是鋼琴師的個人氣質使然,還是樂曲本身百年時光的魅力呢?
自始至終,鋼琴師不說話一句話,不張嘴,只是點頭,或微笑。有的鋼琴師會唱歌,用一些流行彈法,唱一些流行的歌,畢竟這是一架電子鋼琴呀;但他卻不,他從不唱歌,連哼哼也沒有。而且,有的人發現,他只彈古典曲目。用電子鋼琴談古典曲目,聲音遠不如三角鋼琴好聽,他卻從不因此而改變。
這一位鋼琴師,黑髮,高瘦。他優雅又神秘,溫和又固執。你常常看到他嘴角的淺淺笑容,他謙虛微低的頭顱,他圓溜溜的指尖,和一縷低下頭來就會遮住眼睛的髮絲;但你聽不見他的嗓音,看不到他露齒的大笑,也永遠不會在這黑暗之中,知曉他的名字。
他的聲音是怎樣的呢?他的名字又是什麼?
只有舞台上,燈光柔和下來,一種暖暖的氛圍從台上漫延到台下,鋼琴師沐浴在光里,閉着眼,在樂曲的小河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