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趙公公勸道:「那日欽天監占卜,皇上是親眼見着的,興許這姑娘真能為皇上沖一衝喜也說不準……」
「舉國上下盛行道術,就連宮中都推崇觀天占卜,朕卻不信這些。朕活得好不好,從來不由這些人說了算。」蕭弋淡淡地道。
趙公公磕頭道:「皇上說的是。」
「取衣裳來。」蕭弋突然鬆了口。
這戲,總是要演的。
欽天監卜出的最後卦象,旁人以為這是羞辱掌控新帝的手段,殊不知其實是新帝推波助瀾,方才有了這一卦。
先帝在位時,後宮之中多有陰私,莫說宮妃,就連皇子皇女都中過毒。
蕭弋便是因此生了一場大病,之後小心調養已然大好,但總有人盼着他不好。
所以先帝駕崩後,他一登基,旁人便以他病體孱弱又未立後為藉口,阻攔他執掌朝政。
如今他有了沖喜的新后,他們又要上哪兒去尋藉口呢?
蕭弋張開雙臂,讓宮女伺候他換衣裳,眼底掠過一絲鋒芒。
這些個居心叵測的人,他會拿他們的鮮血、頭顱,來做他攀上頂峰的台階。
春紗一行人擁着楊么兒抵達養心殿後寢宮的時候,剛剛好是酉時。
門外的大宮女板著臉擋住了春紗等人。「楊姑娘留下,你們可以回去了。」
夏月樂得清閑,福了福身,拉着春紗走了,小全子也趕緊跟上,只留下茫然的楊么兒。
大宮女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些許的妒意。「姑娘隨我來。」
楊么兒跟着她往裏頭走,那天聞到的那股香氣又鑽進了鼻子裏,和從前家裏的味道很像,似乎是葯香……
楊么兒抽了抽鼻子,感覺到一股別樣的親切感。
大宮女突然頓住腳步,抬頭小心地朝榻上望去,柔聲道:「皇上,楊姑娘到了。」
楊么兒也順着望去,那兒坐了個人,身形修長挺拔,比她要高。
只是室內燈火搖晃,這人的面容瞧不大真切,只隱約覺得他好像很白,像她睡的那間屋子裏帷帳上掛着的玉的顏色。
楊么兒有些怕他,就好像見到天敵一樣,從骨子裏漫出的畏懼。
她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往後退了半步。
突然她感覺到身後一股力道襲來,大宮女將她往地面一按,道:「楊姑娘見了皇上,怎麽不懂得行禮?」
楊么兒毫無防備,就這麽跌跪下來,膝蓋磕着地面,發出清脆聲響,眼淚登時便涌了出來,嘴裏也跟着發出了低低的抽氣聲。
大宮女也嚇了一跳,面色尷尬,局促地伸手要去扶楊么兒。「姑娘行過禮了,便快起來吧。」
楊么兒被扶起來,立在那裏卻一副站不穩的模樣,更襯得她像個小可憐了。
大宮女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她有些後悔自己過於輕慢,不將楊姑娘放在眼裏,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莽撞的推搡那一把。
這時,蕭弋終於出聲了,「扶她過來。」
「是。」大宮女滲出更多冷汗,她死死低着頭,扶住楊么兒的手,將她往前帶。
這一觸手,大宮女腦中不自覺掠過一個念頭——她的手腕真細。
隨着越走越近,楊么兒下意識咬住下唇,怯怯地看向榻上的人,懵懵懂懂地想着,這人生得真好看,而且年紀似乎比自己小。
隨後她的目光便緊緊黏在蕭弋的面龐上,挪也挪不開,像是看得入神了。
蕭弋同時也在打量她,淺淡的紅色衣裳將她裹起來,像朵含苞待放的花,漂亮又稚氣。
只是她怎麽又梳了雙鬟髻?梳得還沒那日好。
這一路走過來,髮髻都散了,髮絲落在她的兩頰旁,顯得狼狽又可憐。
啊,她還哭了,一雙眸子浸得水汪汪的,澄亮得像是兩顆黑寶石,臉上的妝也被眼淚暈開了,也不知是誰給她上的妝,這會兒糊作一團,像個唱戲的小童。
她獃獃地站在那裏,就和那天看見的影子一樣,顯得單薄極了。
她和蕭弋想像中的模樣全然不同,他以為自己見到的,會是一個錦衣華服上身也無法掩住粗鄙鄉野之氣的女子,那女子也許長得還算漂亮,但上過妝後怕也是俗艷不堪,更不要說心智痴傻,也許流了鼻涕涎水都不曉得擦。
可面前的少女,形容雖然狼狽,卻掩不住清麗動人。
她看上去太可憐了,可憐得讓人幾乎忍不住心生憐惜。
「坐。」蕭弋開口道。
大宮女忙扶着楊么兒。「姑娘請坐吧。」
楊么兒不等小太監將凳子取來,逕自坐到原本就放在榻邊的一隻錦凳上。
她仰起頭,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蕭弋。
這個人真好看,比窗外飛過的鳥兒要有趣得多了。
一時間,室內靜寂,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沒想到楊姑娘不僅傻,還是個膽大的。誰敢這樣直盯着皇上?皇上雖然年少,但是在養心殿伺候的人,沒有一個不畏其威嚴的。
蕭弋突然伸出手,勾住楊么兒腦袋上的雙鬟髻,拽了下,拽不起來。
楊么兒似乎並不覺得疼,只是眨了眨眼,將一顆掛在眼角的淚珠眨落下來,楚楚動人。
「起來坐,坐這裏。」蕭弋收回手,指了指榻旁的腳踏。
這張紫檀木雕花漆心榻很是寬闊,光是腳踏都能豎著躺下一個人,要容下一個楊么兒自然輕鬆得很。
聞言,所有宮人們都頗為驚訝。
他們都以為皇上會不喜楊姑娘,與之親近就更不可能了,能賞她一個位子,讓她在這室內坐上一晚都是恩典了,沒想到皇上竟願意與楊姑娘這般靠近。
更令他們驚訝的是,楊姑娘動也不動,只盯着皇上出神。
蕭弋也沒有要強求的意思,淡淡地道:「取水來,給她擦擦臉。」
「是。」兩個小宮女忙退了下去。
楊么兒一直沒開口,雙眼緊盯着蕭弋,像是在瞧着什麽寶藏一般,津津有味極了,一雙黑眸越發明亮。
蕭弋便坐在那裏任由她打量。
他見過無數的目光,或畏懼或鄙夷,或貪婪或悲憫,但獨獨沒見過這樣的,乾凈純粹,像是雨後洗過的天穹,不含一絲雜質。
「皇上,水來了。」小宮女在一丈遠的地方站定,手中舉着銅盆,不敢擅自往前行。
「去吧。」
「是。」小宮女這才走到楊么兒身邊,將銅盆放下,跪在地上,仔細為楊么兒擦臉。
楊么兒乖乖由着她擦,依舊仰着頭瞧着蕭弋,目光都不挪一下。
蕭弋便也瞧着她,道:「倒如稚子一般。」
「是啊,楊姑娘的心性實在單純天真,但又不似稚子那樣,隨意啼哭吵鬧。」趙公公在一旁附和道。
養心殿中,也只有他敢接上蕭弋的話了。
「如此說來,倒是比旁人都要省事些。」蕭弋道。
這話趙公公就不敢接了,於是室內又歸於寂靜,只剩下那小宮女擰帕子過水的嘩啦聲。
「皇上,擦好了。」小宮女起身,端着銅盆退開了。
洗去了那糊作一團的妝容,楊么兒的模樣才真正顯露出來。
室內眾人小心地瞥了一眼,隨即呼吸一窒,滿腦子只想得到一句話——粉黛遠不及其顏色。
「是個漂亮姑娘。」蕭弋淡淡道。
眾人聞言,忙低下頭,不敢再瞧。
再漂亮,那都是皇上的人,哪裏輪得到他們肆意打量?
不過她確實漂亮,過去惠帝在位時,後宮中不少美人,有端莊秀麗的,有嫵媚溫柔的,甚至還有異域風情的,但都不及她蛾眉曼睩,仙姿佚貌。
「皇上,可要安置了?」趙公公躬身問。
窗外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寒意也漸漸籠上身。
蕭弋道:「扶她起身。」
「是。」大宮女緊張地將楊么兒扶起來,帶着人進了內室。
蕭弋這才起身,緩緩走進去。
宮人們忙動作起來,燃燭、點香,不一會兒的功夫,內室便熱了起來。
楊么兒因為熱意籠身,雙頰泛起了兩團緋紅,她坐在床沿,望着蕭弋的方向,還真像個新婚的小娘子。
蕭弋走上前,在她跟前站定。「瞧什麽?」
「好看。」
「誰好看?」
「你呀。」
蕭弋神色淡然,頓了頓,說道:「你更好看些。」
楊么兒聞言,卻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大抵是對自己的美麗全然不了解。
看着她困惑的模樣,她大概也不知道她的命運掌握在誰的手裏吧?
想到這裏,蕭弋的目光閃了閃,挨着楊么兒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