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近在咫尺
房東太太數了數,還算滿意:“差一點兒,我也不為難你,下個月補上!你們繼續,我走了!”
“我跟她不熟!”衝著婦人匆匆離去的背影,柳雲堂喊了句。
方清影把他拉進屋,用埋了針的雙眼刺向他:“你知道什麼叫越描越黑嗎?熟不熟的重要嗎?反正現在,我成了領野男人回家的——”
方清影欲言又止,氣呼呼地坐在床邊懷抱雙臂,渾身上下的每一處細胞都充斥着委屈。
“誰是野男人?我好端端的儒雅紳士,怎麼跑到你這兒就成了野男人?你委屈,我更委屈!從小到大,我就沒在感情方面犯過錯誤!隨便找個女人玩玩兒的那些破事兒,我打心眼兒里排斥!潔身自好這麼多年,都毀你手裏了!”
柳雲堂沒想到自己的清譽竟被輕易瓦解,鬱悶得在床邊轉悠。
“哼,我是霸佔你身體啦,還是勾走你靈魂啦?有什麼呀,一個大男人一股小家子氣!誤會就誤會了唄,什麼毀不毀的!”方清影抱起枕頭擋在胸前,補充道:“多謝你出手相助,我會儘快把錢還你。”
柳雲堂陰沉着臉,回眸間,方才注意到她光着腳,應該是剛才從浴室出來着急,沒來得及穿拖鞋。綢緞睡袍裹於其身,姿態纖細柔美,幾縷濕發搭在臉側,在燈光下,顯得既清冷,又嬌媚。她像極了一隻貓,時而高貴孤冷,時而撒嬌軟萌。碰見這麼個女子,柳雲堂內心深處隱隱感到不安。
他用餘光偷瞄,好似一隻老鼠,既害怕被貓咪吃掉,又忍不住好奇想要壯膽靠近。
“你結婚了嗎?”小貓咪開口問道。
“有個不錯的女朋友。”
方清影宛然一笑,轉而翻身鑽進被窩。而柳雲堂實則也想問問她的情感狀況,卻瞧見方清影即將入眠,不禁對她報以敬佩之心:“你可真是心寬啊,先是在沒有核實我的身份的情況下,將杜康託付給你的秘聞告知於我,然後又將我領進閨房。現在,居然還在我面前坦然合眼。一個妙齡女子與陌生男人同處一室,袋子裏還有大量現金,你真能安然入夢?”
“這些錢又不是我的,護得住則護,護不住也實屬無能為力。”方清影的一隻胳膊撐在枕上,側卧於床,從容而語:“你若要明搶,以我這小身子骨,你胳膊隨便一揮,我就倒地不起了。財也好,色也罷,倘若你真打算劫一把,我就算不讓你進門,你也總會想法子闖進來。我呢,這叫沉着鎮定,你非要覺得我缺心眼兒,我也沒話說。”
柳雲堂靠在門邊,歪頭看着她,不禁脫口而出:“你不會是喜歡我吧?對我一見鍾情?”
方清影臉色淡漠,給他澆了一盆冷水:“我喜歡的男人多了,一時半刻還真數不出你能排第幾。”轉念又說道:“說實話,我正需要幫助,而你恰好出現。希望你是好人,不會害我。人心叵測,世道艱險,我心懷慈悲,自然渴望得以福報。但願,你是我的幸運。”
她聲線飄柔,眼露星光,使得柳雲堂頓時心生愛憐。能與此女相遇,純屬偶然。或許他們之間的緣分早在幾世前就已然鑄成,這一世,註定相識。
眼看方清影一身疲累,很快睡沉,他輕輕拉上窗帘,拿走方清影放在桌上的門鑰匙,出門走至路燈下,點燃一支煙。
隨着煙霧升騰,柳雲堂在腦海中開始勾勒整個事件的框貌。杜康因為某種原因得知了一個秘密而遭遇橫禍,身中刀傷。他一路奔逃,最後混入茉莉俱樂部。而追蹤他的人很快趕到,沒發現他的身影,從而繼續追擊。
杜康的行為方式令人生疑,如果他是受害人,本可以大大方方向俱樂部的人尋求幫助,可他卻選擇悄悄將得知的秘密告知方清影,並對沒有任何關係的方清影交付如此貴重物品。他行事隱秘,必有緣故。或許他真的偷了別人的東西,而不得不小心躲藏起來,以免被送進牢房。
柳雲堂思來想去,認定杜康與方清影的相遇是一個巧合,而杜康之所以能夠信任方清影,其實是別無選擇。他必須在臨死前把事情交代清楚,免得死不瞑目。
至於方清影,柳雲堂有那麼一瞬間懷疑過她的身份和動機。但與她接觸后,柳雲堂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身為偵探,他並不專業,做事喜歡憑直覺。直覺告訴他,方清影只是一個不幸被卷進風波里的無辜女子。而他跟隨方清影,則是想進一步探秘。
想想自己居然遇到了從業以來最有趣的案件,他難掩激動,等不及天亮,便動身返回茉莉俱樂部,順着杜康逃走的路線一路梭巡。
從俱樂部的後門開始,仔細查看,可見地面上留有血印。血滴斷斷續續,一直延伸到距離俱樂部不遠的一條馬路上。柳雲堂站在路邊,再也找不到可供跟蹤的血跡。
他回身發現路旁是一家裁縫鋪子,屋內仍點着燈。
“老闆,我跟你打聽個人!”柳雲堂走進鋪子,對正在準備關門的老先生說道。
“什麼人?”
“晚上,有沒有一個穿着棕色風衣的男人來過?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
老先生咳嗽幾聲,直言:“不久前,警局的探子來問過,我見過那個人,他靠在門口歇着,我見他受傷,告訴他前面路口有家診所,他說聲謝謝就走了。”
柳雲堂聽聞警察來過,耍了個心眼兒,笑道:“我就是探子,怎麼我不知道有同事來調查過?你確定他們是警員?”
“那我可確定不了!他們說是警察辦案,我怎麼知道是真是假?”
“他們是不是身穿西裝、腳踩皮鞋、頭戴禮帽?”
老先生點頭確認,描述無誤。
看來,那兩位神秘禮帽男也曾追尋至此。柳雲堂謝過老闆,沿着馬路來到診所門前。
屋裏只有一名穿白大褂的醫生在看報紙,說明來意后,柳雲堂站在一旁等待回話。
醫生否認,今天沒有治療過受刀傷的病人,也沒見過穿棕色風衣的男人。
柳雲堂重新回到夜風的吹拂下,又往前走了許久。他心想,有診所不進,杜康一定是擔心後面的追者趕來,而不得不另謀他法。
夜風肆虐,暗雲隱現,山雨欲來風滿樓。
大偵探勤勤懇懇,頂着冷月,幾乎跑遍了他所知曉的江城的大醫院和小診所,最終落寞而返。
杜康不知所蹤,搞不好已經喪命。可就算身亡,也應該有具屍體才對。柳雲堂將希望寄托在警局,他風塵僕僕走進值班警員的休息室,詢問今天有沒有人在路邊發現不明男屍。
年輕警員給出答覆:“沒有!”
問起是否有人報案東西被盜,警員咧嘴憨笑:“每天都有人丟東西,你說的是哪個案子啊?能不能具體點兒?”
柳雲堂咬了咬大拇指,忽然眼前一亮:“那有沒有兩個穿西裝、戴灰色禮帽,看上去十分幹練的男人來報案?”
“我想想——沒有,沒見過。”
既然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柳雲堂只好打道回府。他決定明天等警局的趙應同警長上班后,再來向他諮詢。他與趙警長打過交道,兩人又有共同的朋友,所以說不定趙警長能幫忙查出杜康的身份。
此時,謎一樣的杜康先生虛弱地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兩眼盯着天花板,呼吸緩慢,臉色蠟黃。
他聽見樓下有動靜,心裏不踏實,等林叔推門進屋,忙問剛才來了什麼人。
林叔摘下眼鏡揣進胸前衣兜里,走到桌邊倒了杯熱水:“一個男人,自稱是探子,打聽你!我幾句話將他打發走了!”
他用指尖撩開窗帘一角,朝街道上望去:“這個男人不知是不是警察,反正不像是蜜蜂社的人。你睡吧,我到樓下歇着。你就在這床上把身體養好,其他事情先放放。項鏈明天我去送,不過,要是英國人耍賴不給錢,我這一把老骨頭可折騰不起,倘若真灰溜溜地回來,你可別怪罪我!”
“你平安回來,比什麼都強!”
杜康說完,再次將視線落在天花板上,發黃的牆面也正瞧着他。
就在幾小時前,他甩開追蹤者,機智地躲進茉莉俱樂部。身體上的傷痛令他心灰意冷,即便遇見好心幫忙的方清影,他也沒覺得自己能活過今晚。
生死之際,恐懼壓身,他不曉得自己能否撐到裁縫店,迫不得已,將遺言留給了方清影。他將母親的紅寶石胸針交給方清影,又把家中保險箱的密碼告訴她,也實屬無奈之舉。因為他擔心在他死後,嗜酒貪財、賭錢賭到後半生潦倒的林叔,會把他手裏的現金和首飾佔為己有。特別是那枚胸針,若是讓林叔拿去轉手賣給什麼烏七八糟的人,他就算死,也無法瞑目。
試想,他若真橫死街頭,林叔肯定會跑去他家中翻箱倒櫃,就算絕地三尺,也要挖出油水來。到時候,林叔肯定能發現保險箱並想辦法弄開,所以,他才讓方清影取走裏面的東西。
至於選擇方清影,他是冒險的。他經常去俱樂部聽歌,見過方清影,知道她是舞女。可惜他不善於跳舞,沒有機會與其打交道。方清影對他,應該是完全沒有印象的。
杜康覺得這個女子很有眼緣,憑直覺,她可以信任。然而,假如方清影心黑貪財,那他的積蓄想必就此落入他人口袋,隨了別人的姓氏。
這次,他在賭,賭贏了,他若死,不違誓言;他若活,毫無損失。
至於林叔,杜康常常問自己,為何如此討厭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