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須臾之景
陸凝第一次直接碰到妖王,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就會和妖王處於這樣一個距離——她只要一個頭槌就可以砸在對方臉上,就是這麼近。
不過陸凝還是沒有動,儘管夜遊這樣倒掛着的樣子就像是驚悚片裏面突然出現的女鬼一樣,卻並沒有那種嚇人的感覺。
“啊,不請我進去嗎?”夜遊用頗為抒情的語氣說道,“還是說,你覺得並不驚訝?這沒什麼,雖然我問出了這句話,但你一定會拒絕我進去的,對不對?”
陸凝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來,只是退後一步,輕輕點了點頭。
“果然是這個結果。”夜遊在窗口慢悠悠地盪了起來,“日游的眼睛映出過你,而你也具有很不錯的獨特性。在這個充滿了樂趣的滎陰城裏,我需要找一雙足夠有參與感的眼睛。”
陸凝沒有仔細聽它在講什麼,她在仔細思考自己如今面對的局面。
一個妖王,這是她無論如何目前都難以應對的對手,戰鬥的事情還是不要想了,不過夜遊只是在窗外,如果能進來恐怕早就進屋了,恐怕滎陰城裏還有一些別的干預,導致夜遊必須受到邀請才能進屋?
“你在想我為什麼要直接向你說出來邀請我這句話嗎?”夜遊笑着說,“因為拐彎抹角也沒有什麼用。當然,我還是抱着一絲期待的,這會讓我們接下來的合作變得更加流暢。用人類的話說,就是你我有些緣分,那麼,人之裔,你可願意和我共用一雙眼睛呢?”
“殺死的妖魔是什麼情況?”陸凝問出了這個問題。
“只是為大魏皇帝的到來,獻上一份大禮而已。‘三牲’並不是特別麻煩的祭儀,當然,處理起來也會花費一點時間。通常來說,這就是妖魔在告知我們已經來了的手段。哦,對了,你可能奇怪為什麼斷龍已經發動了,我還要這麼做,其實是因為斷龍並不是我所代表的勢力。人類的習慣來說,就算兩個身份同等尊貴的客人一起登門,也不會只準備一張拜帖,不是嗎?”
陸凝很想問你為什麼這麼了解人類,這麼了解她。
但她還沒問出口,夜遊就一個晃悠正了過來,飄在了窗口。
“我說和你有緣,並不是隨便找的借口。雖然你肯定會拒絕我的親吻,但是我還是想讓你變成我的倀。”夜遊的語氣彷彿真的像是要交朋友一樣,“你能夠被斷龍影響,就一定有特殊的地方。你既不是皇室貴胄,也牽扯不到江山氣運,為何會如此特殊呢?人之裔,你能為我解答嗎?”
“你還沒有回答完我的問題。”陸凝說。
“但是就算我回答了,你也不會說啊。”夜遊聳了聳肩。
陸凝不語。
夜遊輕輕一笑:“你總是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即便與你內心的情感有所違背,你也會按照現有的邏輯選擇最謹慎的方法,對嗎?我——”
“穿。”
一束紅黑色的箭從窗戶左側襲來,夜遊微微一後退,躲開了箭的襲擊,它側頭看去,神色顯得略有些不愉快。
陸凝也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角度,看到窗外的另外一邊飄着一個人,月光下能看得清他身穿鎮妖司的衣服,樣貌並不算很年輕。
在他手上托着一對凌空盤旋的陰陽魚,剛剛的攻擊就是他發出來的。
“夜遊,林欽辰在何處?”那人的聲音並不響亮,卻恰好能讓陸凝聽清楚。
“我把他交給日遊了,至於什麼結果,我也不清楚。”夜遊笑了起來,“你似乎……服飾上與他有些不同,看來並非欽辰?有勇氣來此,確實是夠膽量。”
“夜遊,你在須臾中可曾見我?”那人也不在意,反問道,“你與日游也算是活躍人間的妖王,真以為鎮妖司對你們沒有防備?”
“難怪不見一個鎮妖官。”夜遊並不驚訝,“但你們做得太過了一點,我自然是知道被你們防範了。可那又怎麼樣呢?我也不需要讓哪個鎮妖官進入須臾之景。”
“今日羅網,便是為你鋪就。‘三牲’確實算是一樁麻煩事,可相比於鎮壓夜遊,也不是那麼棘手了。”
隨着那名鎮妖官的聲音,陸凝就看到客棧周圍開始出現一個又一個的人影,鎮妖官竟然出動了不知多少,來圍捕夜遊。
而這其中,似乎已經沒有陸凝插手的空間了。
“聽起來你們倒是煞費苦心。”夜遊將雙手揣起來,面露笑意,“可你們怎知自己不在須臾之景中?”
此事,陸凝忽然聽到身後的房門開了,她警覺轉頭,發現是林夕音站在門口。
“陸凝,出來。”
“你真的是林夕音?”陸凝微微皺眉,“我雖然不明白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但夜遊大概是對我的心理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控制。”
“你要怎麼證明?”林夕音皺起眉頭,“你難道準備一直留在屋子裏嗎?”
“屋子裏顯然是個特殊的區域,就目前來看,夜遊並不能隨意進來。而你們——至少給我解釋一下,什麼事須臾之景?”
“那是夜遊的特殊能力。”林夕音走進屋子裏,“夜遊可以將片刻光陰拉長為一場虛夢,夢中人行事與現實一般無二,而夢醒之後一切經歷皆不存於記憶之中,唯有情感駐留。”
“情感駐留。”陸凝重複了一下這四個字。
“人們很難對夜遊產生惡感,因夜遊早已與其數次相交。因在須臾之景,夜遊可放棄一切事務,專心與一人交好,如此反覆數次之後,現實的初次相見,便如多年不見的老友一般,無法對其生出什麼惡意來。哪怕人與妖魔天生敵對,也是如此。”
“因此夜遊已經了解過我了。”陸凝說。
“當然。”
“那你們又是憑藉什麼,能夠從這須臾之中逃脫?”
“須臾說到底也不過是能力的一種,靠着片刻恍惚拉入幻夢,只要——”
林夕音說到這裏,忽然住口,緊接着她就感覺自己臉上一痛,猛然醒覺過來,卻是陸凝用力掐了她一把。
“林夕音!”
“咳,怎麼……”林夕音猛然後退了一步,卻撞在了走廊的牆上。她剛剛並沒有真的走入陸凝的房間,而是在有行動意圖的一瞬間就陷入了須臾之中。
“清醒一些了沒有?”陸凝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她只是站在門口捏醒了林夕音,而外面已經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戰鬥。夜遊在夜空之中穿梭着,而鎮妖官們則在清醒與虛無之間不斷陷入又掙脫。他們的戰鬥並不連續,除了最開始出手的鎮妖官以外,其他人並不能完全抵抗夜遊的能力。
“你們的研究也沒有多麼深入。”夜遊的笑聲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居然來到我的面前,真的認為自己永遠不會陷入夢中嗎?”
陸凝眯起眼睛,看向窗外。她知道夜遊並不如表現出來的這樣遊刃有餘,至少此前它還是進不來自己的屋子。然而除此之外,夜遊似乎將她的性格、倚仗之類的東西都摸清楚了,也不知道通過須臾之景,她究竟漏了多少東西出去。
“陸凝,不能繼續留在房間裏。”林夕音說,“這裏的安全是由另外的祭儀帶來的,就算是夜遊也不敢輕視。但這不能永遠攔住夜遊,它可以無限次嘗試,直到找出你的破綻為止。”
“也就是說,現在它還沒有找到。”陸凝說。
“如果做到了,你恐怕就不在這裏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夜遊在她身上使用須臾之景的次數或許還沒有那麼多。無論如何,陸凝對於場景內人物總是會有一些保留不說的東西。
“我知道了,我會在確認安全的時候離開。你不需要支援嗎?鎮妖司的戰鬥似乎沒有那麼順利。”
林夕音皺了皺眉,轉身離開了。
根據陸凝對她的理解,那就是說林夕音現在並不能說明這件事。與如何擺脫夜遊的須臾之景有關嗎?
陸凝躺到了床上,將玉板放在自己額頭,閉上眼睛。
在處理這些冗雜的信息時,她大概有幾次不受自己控制地陷入了短暫的睡眠之中,因而“須臾”趁虛而入。但是她那個時候對外界幾乎沒有任何知覺,腦子裏甚至都快認為自己就是一棵樹了,她很懷疑自己在夢中的想法是否還保持着正常。
這一次,陸凝控制着自己的精神,開始有意識地篩選一些信息。在現在鎮妖司和夜遊正在對抗的情況下,如果她猜測正確,夜遊恐怕正在無差別釋放“須臾”的攻擊。
她慢慢閉上眼睛,然後再次睜開。
夜遊就站在她的床邊。
“你這樣做,我很容易認出這只是處於須臾之中。”陸凝說。
“畢竟是你主動邀約,我當然會看一看,你有什麼想法。”夜遊笑着說,“我確實很喜歡你這樣的人類,想看看嗎?他們與我訂下了約定,生前以人之裔的身份活着,只有死後才會歸於我的屬下。這正是酆都的職權,也是夜遊的職務。”
“可夜遊只是人們口口相傳的一個名號而已。”陸凝說,“更何況,人們的傳聞中,都尊稱一句‘夜遊神’。可你自報名號,皆是夜遊,為何?”
“自是因為,我並非真正的夜遊神。”夜遊微笑道,“千年之前,酆都南遷,便是因真正的酆都,已不在世間。”
陸凝皺了皺眉,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
“酆都不在世間,是因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仙人一夕之間,皆無蹤跡,人間或許不察,而妖卻受影響頗深。”夜遊輕笑着在床沿坐下,說道,“人之裔與妖之裔,矛盾由來已久,卻為何長久以來,未曾爭出一個結果?自然是因為,有真仙在上面壓着,不讓雙方角力太過。當年人之王贏了妖之王一招,自此妖只能退居山林,將大好河山讓給人,若不是真仙做了評判,妖又如何會甘心?”
“所以真仙既去,你們便大肆慶祝,還佔了真仙曾經的位置?”
“人之裔向來喜歡用此等想法看待我們,因此你們也不過是佔了當年的一個優勢而已。真仙既去,則天下不免大亂。且不說其他,只是酆都一職,輪迴司掌之位,便重歸自然。”
“重歸自然……”陸凝剛要開口,忽然頓住。
每個場景的世界之間差異是很大的,在很多有“神明”的場景之中,神職空懸並不是件好事情,因為自然狀況下那個權能可能會異常混亂。
“真仙定下生死輪迴,而世間有生老病死。可你知,若是還歸於自然,這人之生死,便無定數,甚至出生與死亡,皆不與今日等同。”
“如此說來,你們妖魔便是……”
“妖之裔以天生地養之靈,當初請真仙將妖自此生死輪迴之中除去。由是,妖之生,不與人同;妖之滅,亦不入酆都。”夜遊輕聲說道,“人妖殊途,正因當初真仙分了差別。而真仙一去,若皆歸自然,不消幾百年,人與妖,又有何異?”
“這難道不是你們想要的結果?”
“妖與人可爭,然而真仙所定之規不可擅動。你認為我以何種方式說服那人中豪傑,甘願為我手下之倀?若非為天下計,我所看中之人,恐怕都甘願入得輪迴去了。”
話說到此處,周圍的景象已是一片模糊,顯然,在外界激戰的時候,夜遊也無法將須臾維繫很久。
“便是須臾之景內,我與你說過這些。待你醒來,也應當與我多親近幾分,至少理解了我的意思罷。”夜遊說完,就消失了。
而陸凝立刻發現自己又變成了躺着的姿勢。
她拿起玉板,仔細看了看,然後將它貼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點”本身便是記錄用的祭儀,尋常無法記錄夢境,是因為它自現實之中並不能入夢。但陸凝剛剛在使用這塊玉板的時候,順便也溝通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點,並清除了自己這塊環境中過去時間的所有記錄,最後讓自己的精神與之相連。
在這一番嘗試之後,現在她又將玉板貼在額頭,發現剛剛被自己清空的客棧內的所有記錄,如今又出現了。
“所以須臾之景,並非沒有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