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蛇篇(一)

騰蛇篇(一)

寧清是被父親在大雪裏撿來的。聽村頭的張阿婆說,那天的雪下得很大,雍州城內家家門戶緊閉,不巧得是那日的父親卻極想喝酒,於是父親走了十幾里的山路,去城外的小鎮子買了壺燒酒,返程時路過一座石橋時隱約聽得幾聲嬰兒啼哭。大風中雪聲很大,他恍然以為是聽岔了,又仔細地偏耳聽了聽,繞着石橋轉了幾轉,在橋旁一顆被大雪壓彎的老槐樹,他扒開槐樹榦枯的枝,便瞧見了一隻凍得滿臉通紅的嬰兒。張阿婆說阿清命不好,一出生便被阿爸阿媽丟棄。

背着寧清的父親聽到此便不樂意了,拐杖一瞥,直嚷嚷着:我家阿清是個定然有福氣的,所以才恰恰被他這個單身老漢撿到,這可是是命定的父女之緣。

寧清打從記事起,就被父親關在屋子裏,父親是個捉妖師,每次出門時都將裡外的門封得緊緊的。除了父親在家時,寧清能出去走一走,大多數時候都是被父親關在家裏守着身旁一堆堆的宗卷。

寧清不曉得為何父親從不讓自己出這禁閉的院子,卻記得小時候,透過老木門的狹縫,看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在老槐樹下圍着丟沙包時的心情。

彼時寧清還曉得哭鬧,不似如今這般陰沉,她同父親鬧了幾次,氣急之時甚至埋怨父親為何不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讓她與尋常孩子一般擁有玩伴,父親只是拄着拐杖任由她打罵。寧清愈想愈氣,她下定決心,離開這個毫無人情味的家。

那日下午,她背了個帶着幾件單薄衣物的小包裹方方出了院子,便被一隻九頭金翼纏上,小孩子不懂,只曉得這物什長得有些別緻,竟是歡歡喜喜地要與那妖物做個朋友,九頭金翼聞着她身上香甜的氣息便也樂呵呵地答應了。

只是她不曉得,這隻九頭金翼是父親的仇人,為了復仇蹲守在滿是符咒的院外已是十幾日了。

那天,帶着寒冷氣息的冰凌飛速襲來,十丈寬的鳥頭高昂在夏日的陽光下,淡金色的血液噴薄而下,寧清驚恐地縮在父親懷中,緊緊地拽住他的衣襟。

她從未想過,平時的拄着拐杖的父親挺拔了背時竟是那般耀眼,便是連眼角那顆平日裏看不大順眼淚痣也顯得十分瀟洒。那是,寧清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被人保在乎的滋味。

又過了幾年,寧清年歲漸長,身子也慢慢發育,開始有了月事。打從那個時候起,父親便不再靠近她了,每日裏回來時也總是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着一雙眸子在外邊。

父親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帶來的錢財卻愈來愈多。後來他們換了大院子,也搬到了人煙稀少的山上,寧清閑來無事,便喜歡翻閱屋中書架上堆着的簿子。那些簿子大都是些奇人異事,只是又分門別類地着堆放着些許醫書、插花、品茶等的生活技藝;讀起來倒也適得打發時間,時常迷得寧清飯也顧不得吃。

有次寧清靠在書架上無聊地扒着看了幾百遍的本子,起身時不小心帶掉了書架上的幾本書,她撿起來,卻看到一本從未見過的《妖界異士摘》。

寧清來了興緻,隨手便翻閱起來,妖界之人嘛,大多長相怪異,旁邊人物肖像更是畫抽象至極。寧清翻了半本,卻陡然瞧見一幅人物肖像,那上面的人背負仙劍,一身氣息清寒,長得唇紅齒白,隻眼角一顆淚痣很是風情。

寧清是個正值年少的女子,自然會對這樣的男子感興趣,她停下翻動的手,細細地看了起來。卻見肖像左側飄逸的字體寫着那人的簡介:玄宗門弟子寧域,冰系單靈根,十三歲時突破金丹的天才弟子,二十三歲時背棄師門。

這倒說不通了,仙宗弟子緣何出現在《妖界異士摘》上?她前後翻了翻,那人除了這頁便別無它介,顯得很是突兀。定睛瞧了瞧,原來這書竟不知被哪個調皮鬼撕走了幾頁,寧清一頹,登時沒了大半興緻。

一轉眼又到了冬季,亦是鵝毛一般的大雪。彼時的寧清已然十五六歲,在這十里八村出落得甚是水靈,父親也不再攔着她外出走動,寧清偶爾在村中走動幾次,便贏得了或是愛慕或是嫉妒目光,只是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需要玩伴的小孩,直至一次恰巧瞧見媒人走進家來提親,寧清才曉得原來平日裏沉悶的父親竟已盤算着將她嫁了出去。

媒婆帶着幾張男子畫像攤在父親面前,黑布里包裹嚴緊的父親招呼寧清過來瞧上一瞧。寧清一瞥,選了個書生氣質的乾淨男子,那男子名為孫言,是潮州城裏數一數二的私塾先生,倒也算是個好的去處。

婚期定在正月初十,寧清瞧着鏡子中穿着大紅色嫁衣妝容精緻的自己,突然就不想成親了。喝了些許的燒酒壯了壯膽子,望着倒映在窗口的男子側影,她踏着皎潔的月光推開了那個已養了她十幾年的男人的門。冷風瞬時穿堂而過,寧清搓了搓凍的有些冰涼的胳膊,直覺得有些蹊蹺。

她快步走入房內,卻發現其內空無一人,房內擺設整齊,只是床榻旁一條幽深的暗道。

她頓了頓,卻沒有再走了進去,只是第二日將要成婚之時,傳來男方逃婚的消息,她聽了一笑,登時驚得媒婆兩眼發怔。

半月後,開春的日子,有農戶在潮州成外的一處橋頭髮現了早已被凍成雪人的孫言。從此寧清克夫的名頭便傳開了,寧清聽了這些言語倒也不惱,只是又抓起那些神仙鬼怪的本子研究起來,同村的劉媽看着,搖了搖頭,直說這姑娘怕是個沒什麼腦子的。

那以後,再沒什麼人敢向命中帶“剎”的寧清提親。倒是有幾個和尚,討齋飯時路過這裏,總是要踏足一下寧家門檻,說甚麼姑娘與佛有緣的混賬話,每每這時,那全身裹着黑布的男子總要出現,或是一盆透心涼的冰水,或是亂掃一通的浮塵。

不過幾個月,周遭遊走的和尚便曉得,這寧家不是個討要齋飯的好去處。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寧清守着自己的書架,偶然中發覺那書架中竟有幾本引氣凝息的書,寧清試了試,端坐了半日也毫無反應,只覺得這是誆人的,便將那幾本書束之高閣。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又到了秋季,這天,大雨滂沱,寧清拄着十二骨節油紙傘,滿眼戒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正對着小院的銅鏡閃閃發光預示着面前的男人極高的危險性。

他消瘦的側顏倒映在腳下的小水窪中,腹部一個漆黑的大洞正在不斷地滲出鮮血。

寧清望着男人,步子慢慢地向後移去,正盤算着逃跑的勝算時,那男子猛地一頭載下,倒在寧清的腳下,她抬腳踢了踢,他不動。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一位全然陌生的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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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不好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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