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沈言番外+前世真相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又是年關將近的寒冬臘月,沈言站在慎刑司的後院裏,清冷的目光停留在院子裏的那棵枯樹上。
那樹如同每年冬天來臨時的模樣一般,依舊光禿禿的,乾癟的樹枝載着沉甸甸的積雪,風一吹便散落不少雪片。
“主子,天寒地凍,您要保重身子啊。”
小全子弓着腰站在他的身後,憂心忡忡。
年關將至,主子公事纏身,昨個兒熬到接近寅時才就寢,今早辰時便又匆匆去御膳房親自查看宴會菜品,直到現在還沒吃上一頓正正經經的熱乎飯。
偏他又笨手笨腳,在主子身邊也無法為其排憂解難,真可是愁的小全子頭髮大把大把地掉。
沈言未語,其實宮裏的事務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皇上今年剛封了新后,如今正是蜜裏調油的時候,也不願他在旁伺候,直接給他批了十天的假期。
他其實可以不必事事親力親為,只是習慣了……
“備車,回府。”
此話一出,小全子還以為自己幻聽了,直到沈言清冷的目光投向他,他才咧着嘴跑出去備車。
主子已經有半年沒回過沈府了,如今可算是能回去好好休息一番了。
府中像是往年一般,掛着紅彤彤的燈籠,門上貼了春聯。
其實在府中和在宮中也沒有什麼區別,年夜飯是一個人吃,偌大的地方是一個人住,每當除夕這一天,家家戶戶團團圓圓,只有他,在黑暗中守着空蕩蕩的房間。
每年在這個時候,他總會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情。
以往的沈府每年除夕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當年他還是個玩世不恭的輕狂少年,每年除夕,他夥同家裏的幾個堂兄弟去偷拿娘親準備的糕點,被娘親追着滿院子裏跑,嘻嘻哈哈地跑到街上。
父親為官勤廉,待人和善,這條街上的小販都對他和顏悅色,他從街頭走到街尾,懷裏總能塞滿各種零食糕點。
現在想來,那是他這一輩子裏最為開心的時刻了。
屋內的火燭照得屋子亮如白晝,他的眼睛依舊有些模糊。
沈言坐在桌子旁,機械地朝嘴裏塞着食物。
很久沒有想起過往的事了,他以為自己忘了,可一旦想起一角,過往的記憶如同鵝毛大雪般傾壓下來,依舊伴隨着烏壓壓的黑雲,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記得入宮那年的每一個細枝末節。
從當街打馬的錦衣少年淪落到宮裏最低等的太監,父親獄中含冤而死,親眼目睹母親自刎身亡,一夕之間,世事皆變。
他不得不成長,不得不去爭,去搶,去阿諛奉承,成為他心裏最討厭的那一類人。
可也算老天眷顧他吧,嗤,當時他一個下等太監剛好被分到廣微宮,伺候宮裏最不受人待見的皇子東逸陽。
因為這后宮裏人人都知道皇子東逸陽的母妃有多麼變態,東逸陽小小年紀身上的傷就從沒有好過。
後宮的女人日日盼着皇帝的寵幸,她們如花般的年紀蹉跎在等待一個不可能的人身上,直到容顏老去,新的花兒又開遍了後宮這一片沃土之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只能從銅鏡里看見皺紋爬上額頭、眼角,只能從宮女太監口中聽到日思夜想的人今日又去了哪宮,寵幸了哪個女人。
如此一來,不瘋才怪。
東逸陽的母妃也曾動過憑藉東逸陽爭寵的心思,可惜當時年僅四歲的東逸陽根本無法完成母妃疊加給他的天才般的偽裝。
於是他被厭棄了,被自己的母親棄之如履,甚至拳腳相加。
宮中上上下下均沒有想去廣微宮伺候的,那種地方既沒有多餘的賞賜,又沒有舒適的環境,說到底,奴才還是要依附一個好主子。
於是這個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沈言頭上。
這也算變相地符合了沈言的心意,他想出人頭地,憑藉他現在的低賤身份只能扶持一個主子上位。
東逸陽是他別無他選的主子。
真正接觸了東逸陽,沈言突然發現這宮裏的所有人都看走眼了,這個男人才是真正可造的帝王之材。
他為東逸陽清除了暗地裏的障礙,所有見不得光的事情他通通替他坐了。
東逸陽終是坐上了皇位,替他父親平反冤屈,昭告天下。
沈言記得那一天,鵝毛大雪紛紛落下,他在雙親的墓前跪到腿麻,那一瞬間,眼淚爭先恐後地湧出,他想,他總算有臉能去九泉之下面見父親了。
伴君如伴虎,坐上那個位置的人註定要放棄常人擁有的自由以及無條件的信任。
他是東逸陽的心腹不錯,可同時他也是東逸陽最忌憚的存在。
他知道的太多了,那些陰私,那些卑劣的手段,一樁樁一件件,他都無比清楚。
年輕的君王無法全身心地信任他,即使他沒有謀逆的想法,在帝王眼裏,只有掌控在手裏的東西才是可靠的。
所以他吃下了東逸陽賜給他的毒藥,半年一解。
他這一輩子都是東逸陽手裏的劍,至於毒藥,吃與不吃無甚差別,反正想要殺他的人從能排到都城外。
沈言伸手揉了揉眼睛,眼前模糊不清,毒的副作用讓他在夜間無法正常視物。
他放下筷子,忽而想起許久未見的那個小宮女。
去年的這個時候,她還陪在他的身畔……
沈言說不清自己對岑玉兒的感覺。
他第一次受傷見到岑玉兒,只覺得這是個傻乎乎的小宮女,後來在府中的相處又覺得她極為有趣,再後來,他從未想過有人會替自己擋劍……
他從沈家覆滅的那一天起,腦子裏只有平反冤屈,娶妻生子與他而言已是妄想。
他不懂那些轟轟烈烈的愛情,像東逸陽和新后那種你追我趕你誤會我誤會的愛情,他自認為無福消受。
可和那小宮女在一起的感覺很舒服,簡簡單單,平平淡淡,彷彿就這樣便能一世安好,直到天荒地老。
他曾去瞧過小宮女落腳的地方,遠遠看見她拿着書站在學堂里笑意吟吟的模樣。
她過得很好,無需他的庇佑。
他只瞧了一眼便離開了。
他實非良人,確不該蹉跎他人歲月,就這樣天各兩方,相忘江湖,挺好的。
可是沈言忍不住想,若他還是沈家錦衣兒郎,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呢?
旋即,他笑了,若他還是沈家兒郎,他與岑玉兒連面都未能見,又怎會喜歡上一個小小的宮女?
姻緣何須強求,有則有,無則無。
無論他是誰,他們都不可能在一起,這是宿命,也是結局。
四周煙花四起,沈言抬起頭望向門外天空,模糊的眼眸里倒映出絢爛的煙花。
他薄唇輕啟,“新年快樂。”
清冷的聲音隨風飄散,這話不知要說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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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在衛婉薇十九年的人生中,她最對不起的是永遠留在她心裏的小姑娘——岑玉兒。
入宮那一年,她十五歲,明明應該是待嫁的美好年華,她卻迫於無奈入宮為婢。
其實衛婉薇不是左右逢源的性子,她溫婉如玉,繼承了父母與世無爭的性子,所以入宮第一天,她也不知該如何和別人打交道。
她注意到站在最角落裏的岑玉兒完全是因為小姑娘瑟縮的模樣實在同她的胞妹有些像。
那時的岑玉兒瘦瘦小小的,或許是家境太過貧苦,導致小姑娘渾身上下沒幾斤肉。
或許是在家身為長姐的慣性心理,衛婉薇看她一人站在角落,隱隱泛着心疼。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妙不可言,衛婉薇就這樣和岑玉兒成為了朋友。
雖然大部分時候是衛婉薇在照顧岑玉兒,但她樂的高興,每次看見小姑娘的笑容,她就覺得甜到了心裏。
宮裏的生活並不好過,可衛婉薇覺得有岑玉兒的陪伴,她沒有那麼孤單,彷彿還在家裏一般,還有需要她照顧的人。
她看着小姑娘吃着她好不容易得來的點心,嘴角都沾上點心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岑玉兒紅着臉說姐姐壞,衛婉薇不走心地陪着不是,拿着帕子細細將她嘴角的點心屑擦掉。
小姑娘哼哼兩句,拿起一塊糕點喂到她的嘴邊,“衛姐姐吃。”
衛婉薇笑着咬了一小口,心想這樣的日子真好啊。
天有不測風雲,世事無常,衛婉薇十八歲那年,家裏寄來的書信宛若晴天霹靂。
父親病重,書齋倒閉,妹妹還年幼如何撐得起這個家?
她只能冒着風險去找這宮裏的太監,將自己攢下的銀子首飾帶出去。
一次兩次……數不清自己已經寄出去多少銀子,可衛婉薇知道這些對於父親的病來說都是九牛一毛。
最後身上實在沒有私物,衛婉薇咬牙把宮裏主子賞賜的珠花等東西給了交易的太監,讓他帶出宮去。
可是紙包不住火,這件事終究被揭露了。
和她同在司秀坊的一個宮女,因為一次綉品分配,一直看她不順眼,也曾給她下過絆子,衛婉薇從未追究過。
可這次,她做的這件事被那宮女發現了。
還好她沒留下什麼證據,那宮女言辭不成立。
可她從沒想到人心可以壞到這個程度。
那宮女一計不成,又使一計。
她到管事嬤嬤那裏舉報岑玉兒偷竊並夾帶,又在岑玉兒被杖責之際告訴她,是她衛婉薇舉報的岑玉兒。
岑玉兒被杖斃的那天,衛婉薇被支開,等到她回來的時候,連岑玉兒的屍首都沒有看到。
那一刻,衛婉薇心如刀絞。
她未傷岑玉兒,岑玉兒卻因她而死。
那年冬天,父親病重身亡,惡霸逼債,妹妹不堪受辱,撞柱而死,而那個笑得甜甜的小姑娘早在秋葉落下的時候含恨離開人世。
衛婉薇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三個人,她心灰意冷。
她約那陷害岑玉兒的宮女在御花園的湖畔小橋相見,用簪子刺穿她的喉嚨。
那時還是青天白日,衛婉薇站在小橋之上,滿手鮮血,周圍是聞訊而來的皇宮侍衛。
她看見橋對面站着宮裏令人聞風喪膽的沈司公,那人的眼眸平淡,同她一樣,是失去活的信仰的傀儡。
衛婉薇笑了,即使站在高位,依舊身不由己。
她對不起她的父親、她的胞妹,是因為她在宮中身不由己,無能為力,可她對不起岑玉兒,沒有理由。
她的小姑娘本就不該因她而死,她欠她太多太多了……
衛婉薇毫不猶豫地跳下小橋,冰冷的湖水沒過她的頭頂,周圍的一切消失殆盡。
你因我而死,我陪你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