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人非人
千百家如圍棋局,十二街似種菜畦。
二人走在蓊鬱的樹蔭下,出了長興東坊門,又沿着長安筆直的大道往北走了兩百步,便抵達了目的地。
這家名為“回春堂”的醫館位於宣陽坊西街的頭上,李岫剛進院門,便信手把韁繩丟給醫館的門子,輕車熟路的模樣,倒像是經常光顧此地。白曉谷跟在他身後,嗅到了空氣中瀰漫的草藥香,便新鮮地東張西望。不一會兒,有個穿白色團衫的體面老頭兒自後堂踱出來相迎,給李岫見禮,道:“李大人別來無恙乎?”
其實這話問的有些傻,沒痛沒病上醫館作甚?李岫也不以為意,微笑還施了一禮,道:“張老客氣了。”言罷指了指一旁獃獃立着的白曉谷,說:
“這位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勞煩張老替他號下脈,瞧瞧有沒有什麼病症。”
張醫生是個閱人無數的主兒,睨了一眼白曉谷便明白他根本不是李岫的什麼“朋友”。
李岫秉公執法、自律清廉,私下裏又樂善好施,平易近人,任上兩年,所轄地界中的百姓都對他頗有美譽。李岫每每遇到號飢涕寒的流民,不但會慷慨解囊,遇到病重的甚至還會親自送醫,實在是宅心仁厚。
張醫生和他頗為熟稔,又怎會不知?這麼想着,張醫生捻着頦下的山羊鬍,臉上含笑,心中卻嘀咕:這李少府真是天生的熱心腸,也不知這回是打哪兒尋來的流民雜戶?診金雖然不貴,但每次都由他替人墊付,這樣下去,他縣尉的俸祿還剩餘多少可供他自己支使的?
“張老,在下此時還有公幹,先走一步,午時一刻在下再來接他。”李岫說罷,沖張醫生拱了拱手,又轉過頭對白曉谷吩咐了兩句,要他乖乖看診。
白曉谷頷首,可李岫轉身剛走了兩步,他又急忙跟了上去,李岫這才明白他壓根沒聽懂自己的意思,一旁的張醫生見狀戲謔道:“這位公子很愛粘着李大人呢。”
李岫哭笑不得,像對三歲童蒙說話般,指天畫地解釋了一通,白曉谷才明白李岫是要自己等他回來。李岫走到院門口,還有點不放心地回首看了一眼,見白曉谷立在原地不動了,這才放心地離去。
見李岫走了,張醫生很和藹地領着白曉谷走近內室。兩人坐定,張醫生這才仔細地打量起白曉谷來。
這青年的臉長的還算清秀,可是皮膚卻像敷了鉛粉一般,毫無血色,白得有些嚇人。張醫生皺了皺眉頭,教他伸出右手來。白曉谷還分不太清哪裏是“左”哪裏是“右”,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自己脫臼的那邊應該是“右”,先“咯嘣”一聲,熟練地給自己接上骨。
這脆生生的響動唬地張醫生瞪圓了眼睛,狐疑地問道:“什麼聲音?”
白曉谷沒搭理他,直接把右手遞過去,張醫生這才回過神。掃了一眼白曉谷露出的那截和臉一樣白的細胳膊,熟練地搭上了他的脈門。
一秒、兩秒……
張醫生的額上忽然冒出了汗。
三秒、四秒……
張醫生的臉變得有些難看。
五秒、六秒……
張醫生的手忽然有些抖。
七秒、八秒……
張醫生的眼睛驀地睜地渾圓——他驀地站起,一臉慘白地堪比白曉谷,一邊後退還一邊顫顫巍巍指着白曉谷,喝道:
“你……你怎麼沒脈搏?!”
白曉谷歪着腦袋,他不懂什麼是脈搏。
“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話音剛落,白曉谷眸里的靈火一窒,因為這句話,他還是聽懂了。
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用了什麼法子,但是他似乎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非人身份!這麼想着,一股強烈的不安開始壓迫白曉谷的靈識——教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拼接殘肢的艱辛,想起了差點被道士打散靈識的恐懼,想起了這幾十年四處躲避人類的無奈……
本能正驅使着白曉谷逃離此地,他毫不猶豫地起身,奪門而去。逃跑時,白曉谷還迎面撞到了聞聲趕來的門子,他單薄的身體被撞倒在地,又迅速爬起,也不顧身後傳來的叫罵與呼喝,只管朝着來時之處急急奔去。
白曉谷跑着跑着,也不知跑了多久,視線開始變得有些迷離。
周遭依舊人聲鼎沸,酒食飄香,但此時白曉谷的感官對這些卻漸漸麻木起來,那原本對他而言似乎沒有什麼影響的太陽也在此時變得猙獰,辣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彷彿要洞穿他的皮肉,把他的骨頭點燃。
他知道,自己這一回幻化人形的時間太長,已經超過了以往的極限,恐怕再過一會兒,便要直接現出骷髏的原型來了!
白曉谷有些後悔,他在想自己真不該貪圖那一點美味,跑到人類的城裏來——這裏的確很精彩,可這同樣也充滿危險。白曉谷開始懷念起冰冷濕濘的土壤,那些瀰漫著屍臭和腐朽的地方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
這麼想着,白曉谷忽然放慢了腳步,他不是不想跑,而是已經跑不動了。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可是靈火正在不可抑止地跳躍着,扭曲着。白曉谷踉踉蹌蹌地又走了幾步,終於支持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地。
念力耗盡,白曉谷只覺得全身的皮肉都在迅速地萎縮,化成齏粉,靈識消散之際,他那空洞的眼窩裏看到的最後一副景象是一個滿頭珠翠,步態娉婷的人形正朝自己緩緩靠近……
萬年縣衙就在宣陽坊的東頭,李岫回到衙署處理完了公事,瞄了一眼更漏,發覺時辰還早,想着白曉谷沒有合身的衣裳,就到附近的東市為他置辦了一身新的。“回春堂”離衙署不遠,李岫也沒有騎馬,步行到醫館時正值午時一刻。
才剛走到門口,李岫就看到回春堂的門子一臉驚慌地迎上來,說出事了。門子是個雜胡,漢話說的不好,顛三倒四、語無倫次的,聽得李岫一頭霧水,門子干著急了半天,只好將李岫引進了內堂。
繞過了圍屏,驚魂未定的張醫生正倚在胡床邊上,白白的山羊鬍正抖個不停,望見李岫便激動地撲過來,嘴裏喚着“李大人啊李大人”李大人了半天,都沒有下文。李岫在房內環視了一圈,卻不見白曉谷,忽然預感到張醫生的失態可能與其有關,心裏一沉,安撫老人道:
“張老,莫急,發生何事,慢慢道來。”
張醫生聞言,稍稍緩了緩,才道:
“大人的那位朋友……他……他……”
“他如何了?”李岫追問。
“他……他不是人啊!”張醫生好不容易把下半句給憋出來。
李岫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又確認般問:“您說什麼?”
張醫生又重複了一遍,臉上亂顫的肥肉配上那副驚駭的表情,在李岫看來實在是有些滑稽。
李岫憋住笑,溫聲道:“您天熱糊塗了嗎?他不是人難道還是鬼么?”
張醫生遂將切不出白曉谷脈搏的事兒加油添醋講給李岫聽,臨了還說:“我行醫三十年,從未見過沒有脈搏之人……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李岫聽聞,輕輕搖頭道:“張老,這可不能胡說。”
張醫生把頭搖地跟破浪鼓似的,堅持道:“我沒胡說啊!李大人,此人來路不明吧?坊間流傳最近有精魅鬼怪作祟,老夫勸您還是請個道士……”
“張老”,李岫打斷張醫生,正色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張醫生一呆,還欲說些什麼,李岫卻拱了拱手,道:“在下要先將友人尋回,先告辭了。”說罷,便匆匆退出了醫館。
不過是兩個時辰的功夫,人竟然跑丟了,李岫懊惱的同時又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那個病態瘦削的“痴兒”,和他完全就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那為何初次見面就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李岫走到街上,放眼望去,長安人來人往,熱鬧依舊,也不知道白曉谷現在身在何方?
要在這茫茫人海中尋找一人的蹤跡何等困難?李岫蹙了蹙眉,決心回到衙署里再做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