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白骨情緣(八)
聽出是李岫的聲音,白曉谷頓時緊張起來,他在舟上坐立不安,想去見李岫一面,又唯恐被他瞧見自己現在的模樣,正猶豫不決間,耳畔又聽得一句“你若真想見他,不妨上去一探究竟……”
白曉谷左顧右盼,想找出白先生藏身之處,白先生道:“不必尋我,我附在你的靈識之中,早已不分彼此了。”
白曉谷懵懂地點了點頭,待河燈貼上小舟,自己便迫不及待地邁了上去,正欲往內里窺伺,白先生又提醒道:“莫要驚動了他……過去既成之事,現下的你我是無法改變的……”
白先生話還未說完,白曉谷已經循着聲援探進頭去,他能夜間視物,所以即便內里一片昏黑,還是瞧得分明:
李岫此時衣衫凌亂,伏在地上,口中時不時發出夢囈般的呢喃,他懷裏擁着一個雪白細瘦的人形,兩人的身子此時正交疊在一起,哦吟聲聲,動作款款。
白曉谷瞧得目瞪口呆,怔在當場,半晌才回過神,心中一股難抑的違和之感油然而生,可接下來看更教白曉谷難以置信的是,那個同李岫交纏在一起的人,不是旁人,竟是他自己!
可自己明明就站在這裏,這個和李岫纏綿的“白曉谷”又是何許人?
白曉谷呆了一會兒,忽然憶起白先生先前交代的話:這裏是“鏡湖”,是“過去”……難道,自己竟回到了中元節那晚了嗎?
鬼宴眾妖對白先生頗多讚譽,就連杜重都稱他神通廣大,無人能及,莫非,眼前這一幕是白先生憑空造出來的?
“這並非捏造的幻境,而是真實的‘過去’……是你的,亦是我的。”同白曉谷合二為一之後,哪怕他並未宣之於口,白先生仍能直接讀出他的心思。
聽罷,白曉谷又不由自主地記起河燈之上同李岫的的這段繾綣,每回憶起總是恍若隔世,只是當時的點點滴滴再度現於眼前,他的靈火卻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不看則罷,一看就覺得面上的黥印發燙,胸中各種滋味,他說不清也道不明。白曉谷惶惶惑惑怯怯諾諾將眼光移了開來,不願再多看一眼。
“你乃白骨所化,本不該有七情六慾,只是在人間留得太久,才會變得如此,”說到這裏,白先生輕嘆一聲,“就同我一樣。”
白曉谷聽罷,默默無語。想起杜重常對自己提起人類的“七情六慾”,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有了,只是自己愈想成為“人”,愈是變得像如今這般:人不人,妖不妖。
白曉谷垂下頭,黯然退離。兩腳才剛落回小舟上,空間在白曉谷面前再度扭曲起來——待他回過神,周遭的景緻發生劇變,他又重新回到了李氏小宅之中。
白曉谷仰起頭來觀望,看到頭頂上蓊鬱的枝葉,自己則倚靠着老榆坐在樹下。靈識之內的白先生沒有作聲,正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回來之時,剛要起身,忽覺膝上有點份量。白曉谷垂眸,一個總角少年枕在自己腿上,闔着眼,美夢正酣。
白曉谷楞了楞,再低頭仔細端詳少年,只見他眉清目秀,眼下還有顆細小的黑痣。
白曉谷記得自己曾在須彌宮的蝴蝶幻境中曾見過這少年一面,他也是“李岫”,只是年歲較之白曉谷認識的小了整整一輪。
白曉谷知他身份,明白自己這回被帶到了更早的“過去”。他愛屋及烏,於是溫柔地輕揉少年李岫的發頂。李岫本就睡得很淺,被這記弄醒了,揉着惺忪睡眼直起身來。才同白曉谷對上視線,他便粲然一笑,道:“先生……岫兒方才睡著了嗎?”李岫聲音澄澈,講話的時候還帶着一副稚氣未脫的口吻,樹影斑駁,投在他稚嫩的面上,愈發顯得爛漫純真,惹人憐惜,白曉谷一時忘乎所以,湊過去在他臉蛋上輕輕落了一吻。
李岫猝不及防,被這親昵的舉動臊得面紅耳赤,渾身僵硬也不知如何是好,白曉谷見狀,莞爾一笑——看來無論是哪個時代“李岫”,他的本性自始至終從未變過。
李岫總算緩過勁兒,頰上猶自掛着兩朵緋雲,嘴裏嘟嘟囔囔地說了些什麼,白曉谷也無暇去聽,只是端看他的眉眼,他的一舉一動,胸中柔軟地彷彿即刻就要融化了一般。
未幾,李岫似是想到了什麼,自懷中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予白曉谷。
那紙包捧在手心還是溫熱的,白曉谷攤開一看,那是一隻飴餅,就像過去李岫常給他買的那樣。白曉谷以指尖在餅子的中央輕輕一摁,酥酥的外皮立刻陷下一個小坑,裏面淌出黑紅色的餡兒,櫻桃的甜香撲鼻而來。
白曉谷有些發怔,回過神便將那餅子一撕為二,一半自己留着,一半送至李岫嘴邊。
李岫咬了一口,瞧白曉谷不吃,便問他:“先生不愛吃嗎?”
白曉谷連連搖頭,回道:“你給的……我都喜歡。”
瞧李岫重又展顏,一臉天真無邪,白曉谷再也忍不住,一把將他重新擁入懷裏!只是那身子剛一挨上自己,白曉谷便覺得懷裏一空,他低頭查看,少年的輪廓模糊扭曲起來,他化作一縷縹緲的青煙,在白曉谷眼前漸漸消弭不見。
白曉谷驚慌地還想去攬他,只是才撲將過去,便重重栽倒在地!白曉谷踉蹌起身,卻看到周遭的景緻再度發生了變化——
自己依舊身處李氏小宅之中,可是中庭的花畦內蔓草叢生,地面罅隙中青苔濕滑,一抬首,就連那原本枝繁葉茂的老榆也變作一株凋零的朽木!
白曉谷立在院中,四下環顧,忽聞李岫的屋中傳來幾不可查的動靜,他循聲走了進去,室內除卻多了幾件陳設,格局同他離開之時並無太大不同,一人正和衣卧在榻上。
那人雖背對着白曉谷,可是身形還是教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闊別兩月,早已相思入骨,白曉谷不由地眸中靈火大熾,他躡足走近,壯着膽子正要伸手去碰觸對方,哪知榻上之人忽然咳嗽了一記,白曉谷唬地正要退卻,一隻大手迅速探了過來,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
白曉谷被這遭嚇得大驚,定神一瞧,原來是榻上人醒了,此時已輾轉過身子牽住了自己,白曉谷想要甩脫來人,可是只一眼,彼此四目相對,頓時手上掙脫的氣勁化作了一團無力綿軟。
但見此時的李岫,兩鬢微霜,頦下也生出了鬍鬚,他的形容蒼老憔悴了許多,有一瞬白曉谷還以為是別人,可是這人眼眸深邃,表情如舊溫柔,眼角還有顆無比熟悉的小黑痣——確是李岫無疑。
為何數月不見,李岫竟變作這副模樣?
白曉谷眉頭緊蹙,心疼地探過另一隻手就要去摸他臉龐,李岫淺笑着將他的手接住,爾後攏在一起,貼至心口:
“我等了你好久,”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略微帶着些顫音,“你終於肯來見我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