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郭滿其實有些羞惱,為自己方才居然跟個沒見過世面小姑娘似的,被這人的聲音給蠱惑了。左顧而言他地心中不忿道:戴這麼厚蓋頭,前方又是台階,誰敢瞎幾把亂走啊又不是她的錯!
自作多情的郭滿一面小碎步,一面為自作多情的自己翻白眼。
周博雅不知她此時心中胡思亂想,只是察覺新婦總落在他身後走得太艱難,便回頭瞥了一眼。然後就看到,那厚重的嫁衣底下伸出了一隻白麵糰似的小手。白白嫩嫩的,不若一般女子纖細修長,反而是與自身單薄極不同的肉呼呼。
此時那手緊緊攥着紅綢子,因着用了些氣力,手背還凹出了肉窩窩。
這般便就更小巧了,最多只他手掌心大小,十足地可憐可愛。周博雅看了一眼,再看一眼,鬼使神差又看一眼。心裏暗忖,這雙手最多八歲孩童大小,他這新婦真及笄了?
想着那白乎乎的肉手,周博雅忽而有些怪異的柔膩,寡淡的面孔上卻依舊不動聲色。
落門外的雙喜雙葉看兩人背影走遠,對視一眼,滿面的紅光。
門外圍觀太傅府娶親的一眾鄰里卻是差點驚掉眼珠子。這可了不得!上回娶親周家大公子還不咸不淡的,這回竟把人給當眾抱起來?這繼室是個什麼來頭?比那國公府的嫡出姑娘還金貴么?
也無怪旁人大驚小怪,實在是周家這大公子在京城那可是出了名兒的端方有禮,謙謙君子。鄰里也算看他長大,最是不會人前做那些膩歪孟浪之舉。抱新嫁娘走,實在是打破了他們對他的認知。
不過這時候也沒人管路人心中嘀咕,親事進行得如火如荼。
鞭炮噼里啪啦地響,周府大門前四五個衣着喜慶的婆子挎着系了紅絲帶的籃子,手裏抓了大把的喜果子見人就散。誰多說了兩句喜慶話,就再塞一把。雙喜雙葉兩再不敢耽擱,立即抬了腳跟上去。
進了周家的大門,才知道什麼叫一流世家。
郭家在她們眼中已然是頂頂富貴的人家,可如今一比周家。才驚覺這等幾百年底蘊的大家族,郭家是萬萬比不上的。
迎頭便是開闊敞亮的天井,成規規整整的四方形。沿着廊下邊沿種了花草,都是些極少見的草木,瞧着極雅又文氣。廊下掛了紅燈籠,燈籠下則站着垂頭斂目衣着統一的下人。這齊整威嚴的氣氛,十分符合百年書香門第的身份。
丫鬟一律身着綠襦梳統一的雙丫髻;婆子則是翠色褙子,髮絲一絲不苟地全梳上去,顯得幹練又利索。小廝就是褐色幹練的短打,黑色綸巾。所有周家下人,個個身姿筆直。穿梭在廊下,光見人動不見腳步聲,訓練有素比之郭家下人,當真一個天一個地。
什麼叫顯貴?什麼叫氣派?這就是。
雙喜雙葉若有所感,生怕行為不端給郭滿丟了臉。連忙收住四處亂竄的眼珠子,斂住面上略浮的笑,挺直了背脊走。
往東轉是一個角門是一個東西方向的穿堂,大理石砌成的台階,顯得十分寬敞。過了穿堂,是花園。園中亭台樓閣,假山,拱橋,清幽的池柳水廊。兩邊抄手游廊,羊腸小道兒蜿蜒其中。腳下碼着大小一致的青石板,一路從花園這頭伸展到那頭。
遠遠望去,向南的儀門內是一個巍峨的大院落。
正對面紅漆青瓦的正屋與抱夏,兩邊對稱的廂房,鹿頂,耳房。雕琢得巧奪天工的獸首垂掛在屋椽上,正威嚴又肅穆地盯着來人,雙喜雙葉垂下頭不敢再看。正下方放着一個紫檀架子仙鶴古松大插屏。兩邊跪着粉衣丫頭,此時正拿團扇,不疾不徐地扇着香爐。
插屏的背後,隱隱有人影在晃動。
與雙喜雙葉一面走一面震驚不同,郭滿是越走越絕望。頂了個十多斤重的玩意兒,本身又是個動兩下就能駕鶴西去的林妹妹身子,走不到一半她就想往地上癱。
還有多久到?周家到底有多大?可否來人抬個軟轎送她?她走不動了喂!
周博雅一路走得很慢,否則以他的腳程,這時候應當已經端坐於正屋裏頭了。今日為著遷就新婦,一半路還未走到。可即便如此,他發覺手中這紅綢子扯不動了,起先以為是錯覺。再扯兩下,發現是真扯不動。
他回過頭,就見那嬌嬌小小的一團紅弓着腰,兩小腿肚子在抖。
周博雅:「……」知道新婦弱,但弱到這個份上,連他都無話可說。
郭滿她也不想的,誰大喜的日子搞事情?雖說這婚禮於她來得突然,但好歹兩輩子第一回,她心中自然是珍重的。如今是當真走不動了,小郭滿十幾年底子敗得太狠。她這半年的功夫頂多治得了標,卻治不了本。
兩旁簇擁着新人的下人見郭滿停下不走,也默默地停下了。
周博雅偏過臉挑了一邊眉頭,無聲地疑問。
雙喜雙葉攙扶着郭滿低下頭,不敢看新姑爺的臉色。她們家主子體弱是真真兒的,再狡辯也掩飾不住。可他們又實在不願承認,這不就等於告訴新姑爺他娶了個不頂用的?都說大戶人家最在乎子嗣,她們姑娘落下這口舌,豈不是還沒拜堂就失了姑爺的心?
一時間,兩人心虛地小臉兒都揪起來。
周博雅淡淡掃了主僕三人一眼,大致猜到了。當初周老太爺一氣之下定了這郭氏,他雖不在意新婦如何,卻也早早派人去探聽了些消息。郭滿孤注一擲搶了這門親瞞不過他,常年拿葯當水喝也瞞不過他。不過他都不在意,信手拈來的人生,娶誰與誰和離,不過是無趣的庸人自擾罷了。
等了一會兒,見郭滿實在走不動,他沖旁邊一個小廝招了招手。
小廝立即上前。
周博雅彎了腰,跟他耳語了兩句。
只見小廝沖他打了個千兒,然後掉頭便向游廊另一頭去。雙喜雙葉不明所以,見周博雅負手而立,俱以為周博雅生氣了,有些不知所措。
周家的下人倒是習以為常,她們家大公子從來都波瀾不驚。
一大幫人就這麼無聲地停下了,雙喜雙葉無所適從,冷汗都冒了出來。可郭滿實在是不能再撐了,她今兒本就起得早,為了保持口氣清新,又滴米未進。轎子裏再顛簸一個時辰,兩條腿軟得跟細麵條兒死的。周家還建得這般大,她總不能爬去拜堂吧!
等了一會兒,雙喜雙葉長廊那頭四個健碩的下人抬着一架步輦輕快地過來。
兩人一愣,仰頭看着周博雅。
周博雅扯了扯紅綢子,攥着紅綢子另一頭的肉包子手跟着一聳一聳的透出了嫁衣袖子,他嗓音依舊淡如風:「過來吧。」
然後就輕輕拽着紅綢子,將郭滿扯到了步輦跟前,也不碰她,讓她坐下。
就這一刻,不僅雙喜雙葉兩瞪大了眼,就連郭滿這沒心肝兒的人都發覺了,這個周家那誰好像意外的有點體貼?!臀下貼着軟乎乎的坐墊兒,腰后靠着恰到好處的靠枕,郭滿突然就決定了,她以後覺不會作妖,她會好好對這周家那誰的,她發誓!
雙喜比她更感激涕零,私下不住地捏郭滿的胳膊,就差撲過去痛哭流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