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河伯.壹
河伯冰夷,川河之神,雪發藍眸,佩雙刀蓋荷。——《秋辭賦.望洋》
天上有個司水仙官,性情乖張,尤善妒。因不滿黃帝力薦應龍司六界川河,竟設法誘騙應龍深陷魔穴,險些害了他性命。殘害同仁是天界大忌,本該灰飛煙滅,豈料應龍重傷未愈就急着為仙官求情,問他原由卻死也不說,只悶聲跪在通明殿前三個日夜,天帝讚許應龍寬宏,違例留下仙官性命,只讓他脫了仙籍,再不得歸天。
仙官離了天界,落魄潦倒地在凡界扎了根,因他修為尚在,沒過幾年便又混出了名頭,掌管了黃河的治理權。許是大錯之後有所頓悟,天界時未好好做的事,在人間倒是盡心儘力做了。黃河在他的治理下,鮮有災禍,凡人感念他的恩德,拜稱他作河神,為他建廟塑身,供他香火,倒是比他真正做神仙時還風光。
世人聽着傳聞,往往義憤填膺地討伐惡人,秋辭可不管孰是孰非,只是好奇那時仙官究竟做了什麼,竟逼得應龍寧肯下跪也要救他。
起初她逢人就問,仙人心高氣傲不願理她,更有古板的老神仙因她挂念罪臣,斥她大逆不道,氣性大點的就要拿起法器收了她,此後她漸漸收斂,將念頭藏在心裏,偷偷記掛着。
也不知這念頭藏了多久,久到記起它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少,便是此刻,念頭就站在她面前,她也渾然不覺。
忽然,一陣氣浪卷着落葉風沙,劈頭蓋臉地朝她臉上飛來。秋辭被吹得睜不開眼,正想能有什麼可以擋一擋,便有銀絲綉着玉蘭的寬袖擋在她頭頂,為她盡數擋去風沙。此刻二人的距離極近,秋辭幾乎是靠在了花郎的胸膛上,耳邊似乎傳來一下又一下他沉穩的心跳聲。
秋辭抬頭望着他,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和他的黑髮纏在了一起。她總在想,他是她見過最好看的郎君。要是她能看見他的模樣,想來他就該這樣的好看。一件事想得回數多了,慢慢地就變成荒唐。她想問他有沒有為一本書取過名字,可是,來不及開口。
寬袖與風沙一併退去,河神攜走了思念主人的青玉,與他們遙遙相望。他問:“是誰設得幻境?”
花郎擋在秋辭身前,警惕道:“是我。”
他瞧着花郎,許久,才緩緩開口,“銀靈子是你何人?”
花郎坦言道:“家師曾拜夜君門下。”
河神想了想,指着花郎回憶道:“你就是那個魔星的舊部?”
花郎愣了,雙手不由地握緊,心中有些不斷奔涌的怨恨。他努力在笑,嘗試去掩蓋情緒,最後僵硬的笑容還是暴露了他的本心。所幸遙遠的河神看不見,在他身後的秋辭也看不見。他搖了搖頭道:“不是。”
河神蹙了蹙眉,似乎是不信他,瞥了眼身旁抽泣的青玉冷淡道:“你是誰都可,來本座這偷人不可。”
秋辭這時探出腦袋,有些挑釁道:“你為何不問問她願不願意被人偷。”
河神並未有任何情緒,只是微微抬手,四周的銀杏葉便團聚在掌心,疾馳旋轉,枯葉橫飛。然後,他向二人方向輕輕將掌推出,那些銀杏葉好似深海中來,化作數把匕首,寒光冷冽,直刺人要害。
花郎反應驚人,飛速拉着秋辭側身避讓,匕首挨着秋辭的眼睛飛過,穿透了那株銀杏樹,炸出一個大洞。
未等二人站穩,河神欲再次出掌,這次他用了十成的力,勢要見血才罷。青玉以身擋法,雙腿一屈,幾乎是懇求的語氣,“是我......是我要求他們帶我走的。”
河神收了勢,神力引起一陣風,吹起他的白髮如雲茂密。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一雙眼睛幽深猶如碧海。他微微一笑,眼中卻沒什麼笑意,“你要走,就隨他們走吧。”
青玉抬頭,滿眼是淚,她不大相信。她曾見過他的殺伐,知他非善人,願意收留她,不過是看中她身上的邪氣,可助他治理黃河。她曾有不下百次想要逃離的想法,終究是太過怕他。她啞聲道:“你肯放我走?”
“是你要走,本座便是阻你,又能阻幾回?”河神冷淡回答,轉身望向二人,不容置喙道:“將幻境破了,帶她離去。”
秋辭一慣審時度勢,河神修為遠遠在她之上,與他叫板萬害無利,況且若是死在這幻境裏,吉量都沒處為她收屍。她扯了扯花郎的衣袖,輕聲說道:“且依他,便是我倆加起來也打不過他。”
花郎聞言卻是笑了。
也是奇怪,她總能這樣輕易逗他開懷。
在南荒,阿望不喜他笑,他不願老師失望,便逼着自己不去笑。后湘君來了,小孩曾為買他一笑,苦心經營一場好戲,眾人皆笑得前仰后翻,他仍舊銘記師恩,未露一笑,湘君為此哭着說他是怪人。他不忍小孩傷心,就又硬逼着自己去笑。
可笑他在人間一百四十五年,說短不短的光景,好如台上伶人,哭笑皆不為自己。因她來了,竟也為自己笑上幾回。想及此,他看着她眼神便又溫柔了幾分,語氣寵溺道:“娘子說得對。”
幻境源於夜君螢光,將螢光打散自然便破了。花郎攤開掌心,一縷微弱的螢光在擺動,暮氣沉沉,早有消散跡象。大千世界果真是絢麗精彩,便是這樣一縷快要死的螢光,化出的幻境亦能輕鬆拿捏人性命,更可怕是銀靈子的修為還未及上乘。
秋辭忽然一個激靈。
吉量長談外界不似崑崙,叫她務必收斂脾氣,她總不以為然。神仙是天底下最難相與的,她都能在崑崙立足,六界哪一處她去不得,卻忘記了豎在南天門前的三千餘條天規。
天帝是位溫潤君子,擁有世間最美好的品行。眾仙養育後輩,皆以他作榜樣。
不妄動,動必有道;不徒語,語必有理;不苟求,求必有義;不虛行,行必有正......
便是魔王倉葭,日日聽完三千餘句經,亦能悟出三分佛性。立足崑崙不見得是她本事大,不過是那些清高自持的神仙不屑計較罷了。
平日裏她又最喜以調戲小仙為樂,將幾個小孩欺負到哭鼻子便沾沾自喜,她可是個打得神仙哭着尋爹娘的了不得的高手。近些年天界後輩天資愈發平庸,同輩里不論是悟性還是好學態度,妖魔皆勝過神仙。人間通六界,殊不知何時遇上個殺神,他們既不守天規戒律,也不修君子仁義,紅眼時將她生吞活剝連骨頭也不吐。
花郎遲遲未將螢光打散,似有疑慮,他在等一個承諾。河神料到了他心思,冷笑幾聲,一掌將青玉推了出去,揮手將大袖甩到背後,淡漠道:“本座一言九鼎,爾等小兒,何敢疑我。”
河神這一掌,力度正好將青玉送到二人面前,她先前哭得厲害,身心俱疲,此刻又無防備,雖勉強站穩,身形踉蹌卻往大樹倒去,眼瞧着腦袋就要磕上去,秋辭連忙架住她的胳膊,豈料被連帶着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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