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青玉.貳
花郎曾讀過一本雜書,上頭記錄著歷代被捕的魔頭,看着叱吒風雲的人物,活生生跌入塵埃,這大概是世人最喜聞樂見的美事了。當中最轟動的要數夜君銀靈子,那時天上人間,街頭巷尾,飯後茶餘的閑趣無一不是他。
書中寫道,銀靈子的修為不高,偏修了一種幻術,不僅能困人,還能洞悉人心,竟連神仙也破解不了。世人皆不願自己的秘密叫人窺探了去,又恨不是魔頭對手,傳聞有仙私德有虧,夜半瞧見螢光,因懼銀靈子是夜光身,竟不遠萬里繞路走,一時成了六界笑談。有不怕事的妖編出歌謠:走夜路不怕遇鬼,就怕遇上螢火蟲,被它照出心中之鬼。仙界震怒,發榜緝拿銀靈子。
書的內容大膽出挑,加上編撰人笈老曾經做過神仙,一經上市,就被哄搶而空。有人稱此書是揭開神仙的遮羞布,花郎不以為然。那笈老其身不正,左遷至陰曹,打着“直書其事,不掩其瑕”的幌子,掙得盆滿缽滿,沽名釣譽之徒爾。魔頭的故事看似有板有眼,實則經不起推敲。且不說到底有沒有那個私德有虧的神仙,天界只因一句歌謠緝拿銀靈子,那笈老爆出這一樁樁醜事,還不早被抽筋扒皮?想來那通篇故事,也就名字是真的。
只是這一次,是花郎錯了。
夜君有夜光身,善幻咒。誤入神仙陣,墜落地府,受苦無間,永世不得超生。
書中對夜君的描述,僅限於地府之前,這陰曹身後的故事,鮮為人知。
夜君聲名在外,蓮花燈披荊斬棘闖入冥府,賭誓追隨其右。那年是冬天,彼岸花開得正好,蓮花燈一身雪浪青衣,瘦弱好看的模樣,像極了一朵剛出水的芙蓉。
夜君生性瀟洒,最恨牽絆,將蓮花燈困在忘川,一困便是千年。蓮花燈天資聰穎,忘川河水貪嗔痴怨,最是養妖,竟修出雷霆之兆,初露頭角。他再一次站在夜君面前,表明自己心志,夜君深受其情,贈他螢光,命他尋件寶物。
夜君幻術修自螢光中,擁有那一縷螢光,便是擁有了無雙幻術。蓮花燈得了螢光,短短百年間便掀起數場大浪。前有逼死魔頭屠戮魔兵,振了妖風;後有不顧天規收墮仙為徒,與神叫板;再有放出瘟疫,大水,火災等,作惡多端,毫無懸念地上了聲名在天榜,順位一十七名。該榜立於魔界碧淵潭,紫晶石上刻聲名狼藉的邪魔,他是唯一入榜的妖。世界便從此記住了他的名字——天燈盞。
天燈盞坐守不安城,神魔不懼,何其風光。世人皆斷他假意臣服夜君,是個奸詐狡猾,卑鄙無恥的小人。話罵得難聽,連罵的人都羞於出口。天燈盞心情好時當笑話聽幾句,心情不好時便興師動眾抓人,將他們挫骨揚灰。有人細細算過,他為此殺了三千餘人,貴賤不一,卻有一個共通點。他們在罵天燈盞時,失口將夜君也罵了進去。
都說眾怒難犯,天燈盞將六界都得罪個遍,不僅不知收斂,還做了一個十分愚蠢的決定。他要攻打納善城。
納善城不納善,是魔界用來供養祖宗的風水寶地。老祖宗迫千歡是青帝魔王的長兄,是現存最古老的魔頭,子孫繁茂,連魔王倉葭都是他侄子,根基深厚;因他生性慵懶不好戰,也不許別人好戰,為六界帶來了這萬年太平,得天庇佑。天燈盞招惹他,無異於送死。
魔界諸君在納善城外設下六道斬妖陣,便是妖界也不肯助天燈盞,這一次六界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可他卻像瘋了一般,賠上全部家底,遍體鱗傷才破三道陣。
誰都知道天燈盞會死在第四道陣,可誰也想不明白,他付出此等慘重的代價,到底想得到什麼?就連迫千歡也好奇,叫人撤走了魔兵,在城門口等着他。
天燈盞孤軍奮戰,一路腥風血雨,帶着滿身傷痕而來,眼中的光卻依舊明亮,不見絲毫悔意。
“我的納善城除了多女人,並未有其他值得你付出一切。”迫千歡問他,“你要什麼?”
天燈盞掏出手帕,拂去臉上的鮮血,才緩緩笑道:“你的納善城裏有青玉。”
納善城位於東極之地,長白之巔,銀河橫跨山頂,伸手即可觸月,本是神仙地,是倉葭以冥界四大鬼城為代價出面討要,這才歸魔界所有。人人都說,納善城藏着魔界絕密,天神探不出,又想控制魔族,才會把東極拱手,世上再沒有把敵人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更讓人安心的事了。卻不知是迫千歡好色,喜送些玉環釵釧之物逗女人開心,東極之地是一大片玉石山,故向神仙討來此處做府邸,打首飾便宜。
那顆青玉出自東極,是最精美最珍貴的一顆,迫千歡拿它討女人歡心,女人卻背着他,與別的男人歡愛,待事情敗露就卷着財富私奔。迫千歡不甘,不計成本地追殺,鬧出個地覆天翻,最後以女人自殺才算了結。而那顆青玉,也隨着女人的死不知所蹤。
直到一日,妖女出現了。與女人七分相似的眉眼,戴着青玉金釵。
大概迫千歡是恨極了那個女人,與她相關的一切都要毀滅。青玉帶着詛咒,佩戴者不可善終。
妖女為救心上人,背棄家族,邪氣染身,困於弱水中央,而她的心上人卻迎娶他人做妻。心上人大婚日,有人設局將她殺害,挫骨揚灰。青玉再次沒了蹤跡。
迫千歡回想往事,眼中似有淚光,“你來為她報仇了?”
天燈盞一生染血青衣,嘴角含着笑,“我就是來討顆玉,好巴結夜君。”
你說此事多荒謬,當初夜君拿老本去換的寶物,竟是顆指甲蓋大小的青玉,而天燈盞攻城略地,連命也不要的原因,就是找那顆指甲蓋大小的青玉。
“他以為你在納善城,命都差點喪在那裏。”花郎清淡淡一笑,望着化作了少女的青玉,“這些年,你都去哪了?”
周邊的廝殺聲不斷,空氣里都是血的腥味,她踢開了腳邊的頭顱,眼睛如煙雨霧柳,透着神秘,“你這世幾歲了?”
花郎始終笑着,聲音也越發溫柔,“我既然找到你,就要帶你回去的。”
城門兩旁開成雲海的梧桐花落到青玉的肩上,她眉眼清冷,絲毫不在乎花郎在說什麼,只再問,“你今世幾歲了?”
花郎長嘆了一聲,苦澀地笑道:“娘子問我年歲,是要與我認兄妹么?”
萬物有靈,壽三百歲。壽夭化水,是為忘川。忘川河深不見底,那是無數靈物的死。
青玉靠近他,與他四目相對,“訛獸三百歲,最好的年歲是一百六十歲,你幾歲了?”
花郎沉默了一刻,面目從容道:“一百四十五歲。”
青玉忽然笑出聲,她抓着花郎的手臂,笑彎了腰,“很好很好,你那三世過得苦,這一世死了就再無來世,算是解脫。”
下雨了。
似乎是天道不忍殺戮,派雨水將世間的骯髒都洗乾淨。雨水沖刷着城牆,斷壁殘垣倒下了,埋住了城下的屍首。
“你就要死了,那就快快告訴我,是誰和玉卮那個賤人聯手殺了她。”抬頭,她變了臉色,在她的眼中再也尋不到先前的不羈與玩味。那一雙充盈血色的眼睛彷彿憋屈了幾千年,在等着那一刻撕碎她的獵物,“你告訴我他是誰,我就告訴你,你那段被藏起來的記憶。”
花郎看着她,搖了搖頭,並不信她。她陰森道:“那是一座書齋。”
花郎聽聞此語,眼中漸漸有了寒意。雨水濕透了他的綢衣,他長發盡散,身上的血卻怎麼也洗不幹凈。
傳聞是真的。夜君幻術無雙,不僅能困住人,還能通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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