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尋龍.貳
因西山女牀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是六界有名的富庶之地,其有金山十二座,銀山十二座,西邊三處翠玉樹棲鸞,東面一方昆明池吐珠,繁華之盛素有小閬苑之稱。這些都是后話。
老山君深諳財不露白,流年安穩之道,在西山挖出一個巨坑,將財寶悉數藏匿,再環以辰水九重,洪濤萬丈,非族中之人不可到。
想來山君怕極了別人惦記他的錢銀,從不叫外人入山,平日出門會客必是一身粗布麻衣,見人就抓着他的手痛哭流涕一番,說他西山子民是多麼貧窮,女牀之景是多麼荒涼,旁的山君見之不忍,每每贈他一些食糧。老山君苦苦經營的不毛之象在六界漸有口碑,正當他竊喜自身演技無雙,那頭無知小孩卻露了馬腳。
湘君到了年紀,需入巴山習學,老山君日日與她耳提面命,萬不可叫人看了財富去,但也不能叫人看短了。不能太富也不能太窮,這可苦了一根筋的湘君。
湘君雖不是個十全孩子,倒也不叫人操心,出發前她還特意用了最差的粉,穿了最糙的衣,戴了最小的長命鎖,在鏡子前反反覆復確認了自己不失身份的窮態,才敢出門。偏怪西山太富,便是最糙的衣,也如流水光滑;便是最小的一串金鎖,也沉得能壓斷人的脖子;便是最差的粉,也是用南海底的珍珠磨製的,刮一刮收起來,可賣幾百錢。周遭的山君瞧了,皆口吐白沫,一個踉蹌氣暈過去,心疼自己省吃儉用的糧食全叫一個騙子吃了。
老山君無地自容,拉着髮妻乘鸞避世去了,徒留年幼的湘君面對那一攤子爛賬。各山君圍堵西山,叫老山君將吃的東西都吐出來,自小被捧在手心的湘君哪見過這陣仗,嚇得眼淚嘩啦啦,一抖索將身家全拿出去了。
窮人見了財富眼紅,似瘋了一般蠶食西山,湘君被丫鬟們圍在中間,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九蓮燭台。大火順着帷幔轟散了人群,卻也困住了那個穿金戴銀的小娘子。遠方來了一群人,為首是一個白衣郎君,他不帶一絲猶豫衝進火海,待眾人反應過來去追,他已抱着沉睡的湘君跨出了驚鴻殿。
都說西山老頭不靠譜,尋得女婿倒是靠譜極了。模樣好看且不說,腦子還聰慧,五十歲便做了帝王,還是妖君天燈盞的得意門生。不過性情也是無常,以往南荒國年年都要點一次花燈,因他家阿郎歡喜花間點燈,每年過生辰子民都為他點燈慶賀,屆時遍地的花、漫天的燈好不美麗,吸引了鄰國好多看熱鬧的人,這給周邊百姓帶來商機。那日單靠着扎燈籠、賣蠟燭掙的錢,就可讓他們過個好節。可今年也不知怎麼了,小皇帝忽然不準方圓百里再點花燈,便是用來照明的燈也只許用螢光,問他原因,他只說自己怕火。這話多奇怪,要是怕火,前些年時如何不怕?驚鴻殿時如何不怕?
湘君是水靈身,西山按理是最不可能出現旱象的地方,偏今年怪事不斷,無端失了鄰國一筆財富不說,這老天還不肯落雨,就連自鴻蒙時便存在的昆明池,在短短半年裏水位竟降了一丈。
子民們皆人心惶惶,偏只她湘君似個無事人,仗着自己無敵的財富及榮光萬丈的未來夫君,在昆明池上搭起戲台,叫了數百隻水靈,讓她們在台上輕歌曼舞,而她在台下呼呼大睡。近日據說是她聽到了龍吟聲,舞也不看了,又帶着一群人,翻天覆地尋龍呢,與他坑蒙拐騙的老子一個德行,當真是王八堆里翻不出什麼巨龍來。
秋辭醒來的時候,是在深夜。她在辰水中漂了幾日,好不容易被衝上了岸,卻被一群狼圍堵,白白被畜生咬了幾口。她撕扯衣袖查看傷勢,狼牙帶着毒,連帶着傷口一併感染,一些竟都開始流黑血。
她用石頭堆起一個小堡壘,躲在裏頭,回到《秋辭賦》,拖着疲累的身子,到處尋解毒的仙草。她不敢走大路,只悄悄挑着小徑走,卻還是遇到了麻煩。
孟極(1)向來是個潛伏高手,秋辭曾多次遭他偷襲,受過幾次輕傷,不過她也在他臉上狠狠地劃了幾刀,兩人誰也沒占上便宜。自她入賦,孟極便在暗處跟蹤,他見她呼吸急促,腿腳輕軟,便猜測是她負了傷,就要出手的一刻,他摸到了臉上的疤,後背一陣陰寒。
秋辭那婆娘詭計多端,莫不是她的誘敵之計?
孟極讚賞自己的縝密心思,跟着秋辭了爬了兩座山,見她一路尋找療傷仙草,才敢放心大膽地抗刀上前。他抖着腳上的雪浪金靴,大笑一聲,“今日你死定了。”
秋辭被他這樣一嚇,才癒合的傷口又被掙裂,血一下子便浸透了袖子。她將手臂往後藏了藏,忍着鑽心的疼冷笑道:“怎麼,嫌自己臉上的疤不夠多?”
孟極陰沉地瞧了秋辭一眼,目光漸漸被她身後的一灘血引去,他歪着腦袋,笑意更邪了,“瞧,那好大一片血。”
眼瞧這仗是躲不過去了,秋辭一邊與他說話,一邊從袖裏抽出一張符,這是她預先備好,可喚來塵暴的符咒,“你我之間的債,此時清一清。”
孟極興奮起來,晃着大刀就朝秋辭衝去。
秋辭避過幾招,都十分兇險,一次刀刃竟劃過她的脖子。孟極殺紅了眼,全然沒顧秋辭蓄謀已久的小動作,待他連續劈下三刀,秋辭順着刀鋒飛到他身後,雙指一豎,祭出了那道符咒,瞬間風沙洶湧,遮住了孟極的眼睛。
秋辭逃得狼狽,醒來后心緒未穩,又被一雙眼盯地發憷。她狠狠地推開那人,用力過猛險些將自己都弄暈過去。她隨手取過一塊石頭握在手裏,冷冷地盯着前方,那個四腳朝天的東西,“別過來。”
湘君暗恨自己年庚不順,本以為尋到了龍,卻不想是個裝死的女人,偏好死不死自己上前瞧了,如今摔個狗吃屎,若被那些丫鬟見了,暗地裏不知要笑她多久。
她扶着重重的金冠,叮鈴噹啷地站起來,掃了眼渾身是血的秋辭,啐道:“你這該死的婆娘竟敢推我!”
秋辭打量着她,是個未長大的孩子,被恐懼擠到胸口的心瞬間落下。她舒了一口氣,背靠堡壘,瞧着身上已被血浸染的衣,低眉笑道:“我這該死的婆娘方才是沒瞧清,才誤傷了你。”
子民都說湘君霸道,是個最不可招惹的魔王,只他們都錯了,這看似蠻橫無理的祖宗,其實心比誰都軟,譬如她見到了秋辭的傷,面上雖兇狠得像只小野獸,暗裏早已遣了人回去,尋大夫過來醫治。
湘君用綉了鳳凰的金袖擦了擦臉上的灰,朝着秋辭的方向走了幾步,漫不經心道:“你好端端裝死做什麼?這地方夜裏不太平,常有猲狙(2)出沒。”
原來那狼是猲狙,怪道力氣大得滲人。秋辭扯下半截衣袖撕成布條,綁在傷口上止血。深夜的星子是最燦爛的,她抬頭藉著星辨了辨位置,發現此地處西南,距紫袍玉帶山不知有多遠呢。
也不知,那小郎君此時是活着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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