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鍋貼情同“生煎饅頭”,卻沒有人以“生煎餃子”相稱。鍋貼是將呈月芽形的纖瘦苗條的生餃子放在平底鍋里煎焦香,底部金黃酥脆,外皮微黃爽滑,餡心細嫩化渣。我在嘉興吃過一種“漁網鍋貼”,是正宴過半後上的一道菜肴,煎出的鍋貼,下面不知道用什麼法子再添上一層金黃色的網紋,如同女孩子穿上了漂亮的紗裙,有着不盡的纖巧爛漫。
其實,鍋貼除了焦香外,真正誘人之處還是在餡。鍋貼之餡,一如餃子餡和包子餡,可葷可素,可豬牛羊肉,可蝦仁海鮮豆腐,盡顯地方風土人情而已。餃子當然也可以煎,只是餃子更小巧,如美人耳朵,餡也玲瓏,內外精緻,鮮美溢口,正是江南人對食之內容和外在形式皆完美的最佳追求。
擺上平底鍋,略抹一層油,將鍋貼整整齊齊地擺上去,排隊上前線,行列儼然,向右看齊,前胸貼後背一個挨一個,迎接它們的將是淺油熱火的考驗。然後,就見“老頭子”抄起一個小壺灑一轉似是攙了油的水。蓋上鍋蓋,熱氣上冒了,就抓兩團抹布在手裏,包着鍋沿張開兩臂旋轉,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音,就揭開鍋蓋,再灑一次“油水”,有時直接是沿着鍋的邊緣淋色拉油。
蒸氣迅速蔓延,蓋上鍋蓋,將鍋斜拉起在火上不斷旋轉,再次噼噼啪啪響並濃香四溢,就徹底拿掉鍋蓋,用一把老式鉻鐵那樣的平頭鏟子鏟松鍋貼,下面則關了爐門。待吸幹了鍋里的剩油,看到已經有硬殼子,鍋貼就熟了。這鍋貼底部給油煎得焦香,上面卻是水煮的帶油柔和。用鍋鏟一鏟,五六個、十數個連在一起,熱氣騰騰。
若是煎的時間不夠,有那麼一排或是幾個,底子幾乎看不出油煎的痕迹,皮子偏軟,吃入口裏有點水澇澇的。所以我有時買老頭子鍋貼,避開人多時高峰,專瞄他剩餘的買,在鍋里已炕了好長時,底座特別香脆,餡亦爛亦酥,香氣撲鼻,回味無窮。
賣鹵鴨的攤子上順帶也賣鴨血湯,且口味都很不錯。味道鮮美,只是不知還有如此背景,難怪湯里似有一股淡淡的葯香味。“老頭子”調製出的這湯,不知是否亦採用豬骨和老鴨熬煮的高湯打的底,反正湯里有榨菜、蔥花、芫荽和胡椒等諸多調味料,剛好去除鴨子的腥味。鴨血嫩滑,切得細碎的鴨腸,綿韌耐嚼,湯水清澈而不油膩,濃鮮爽口又提神。
中江和下江的人都愛吃鴨子,不僅鴨肉,連鴨舌鴨內臟都能做出一番文章來。比如那個用鴨腳和鴨腸還有一小段貼肝做出來的鴨腳包,就是極有地域特色的腊味。而小小一碗鴨血湯,卻也能把鴨子的諸多美味薈萃其中……喝一口鮮湯,抿一塊鴨血,嚼幾段捲曲的鴨腸,讓人不由得感嘆這些不起眼的東西竟能調製出如此世間美味!
吃着鍋貼,喝着鴨血湯,若是在一個冬夜裏,那真是要多享受有多享受!
“冬至餃子夏至面”,一年裏最短和最長的兩個白天,分別吃餃子和麵條,是我們這裏的鄉俗。但外人不知,南方許多地方稱做“餃子”的,實際上就是小餛飩。在過去,下“餃子”只有擔子而沒有鋪子,我們這裏許多風情小鎮上,“餃兒擔子”可算是街頭最尋常的風景。
鄉下唱大戲、放電影、玩燈、趕廟會,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肯定就有下湯圓下“餃子”的擔子。露天之下,浮在湯碗裏薄如蟬翼的皮兒,還有裏面鮮紅的肉餡,撒在上面翠綠的蔥花、焦黃的油渣末,以及淳樸的鄉音,都是那般親切……
最難忘深夜的街頭,昏黃的路燈下,總有一位頭髮花白、身形瘦小、繫着圍裙的老人躬身打理着。那擔子的一頭柴火紅紅,上面鍋里熱氣騰騰,另一頭的極小的案板上碼放着油瓶、餡碗、皮子以及包好待下的成品。旁有小桌小凳,有人過來,幾分鐘光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就下好端上來。由於皮薄個小,不必大口咀嚼,只是嘬吸,入口即化。那時我每每走在這樣晚間的街頭,總會下一碗這種皮子薄到透明、撒了蔥花、飄着豬油花的“餃子”,那香氣,那暖暖的感覺,總能誘惑夜歸的人。
相對北方那種皮肉厚實的大餛飩,皮薄餡少、晶瑩剔透、湯料清澈的小餛飩,無疑最適合水軟風輕的江南。小餛飩不似水餃和麵條,不是用來撐肚子的,吃這種小餛飩,純粹為了情調,為了享受那碗熱氣騰騰的鮮湯——不求吃飽,只求來點精神外遇。小餛飩要的是皮薄滑爽,肉餡不能多,多了就荒腔走調不是那味兒。一大碗湯波蕩漾的小餛飩端上來,用湯匙稍稍攪動,但見一片片羽衣縹緲,裹一團團輕紅,上下沉浮飄搖,點點蔥花如柳眼初舒……嘬吸一口湯,真是香鮮透骨。
餡要用當天宰殺的豬前腿夾縫肉,八分瘦兩分肥連筋帶絆的(若是純精的後腿肉反而不好),雙手各持一把刀上下翻飛,剁成肉末。再用一根圓筒狀的槌棒敲打,肉打得越久,越熟,越打越膨脹。打到最後,噴起的肉茸會起絲,會非常“沾”包餛飩的竹挑。
製作餛飩麵皮,要入鹼,分量掌握不好跑了鹼,在猛火沸湯里一煮一衝,餛飩就會破皮。擀麵時還要加入雞蛋。擀出的最佳效果,須是“薄如紙,軟如綢,拉有彈性,吃有韌勁”。擀好的皮子垛起來,拿刀斜切出來,二寸見方若茶乾子大小。
一般十二張皮放秤上稱一下正好一兩,再裹進一兩餡心,便是一客小餛飩。包餛飩手法極快。看他們左手皮子,右手小竹挑搭一點點肉糜,貼着餛飩皮上,包進餡心后,幾根手指一窩,輕輕一捏即攏合,扔到一旁。小餛飩們個個姿色秀麗,色澤豐盈……她們之間都是撒了點兒麵粉,基本上互不搭界的。餛飩下鍋后,水滾,餛飩浮上,裙裾飄飄,如同烈焰之上的舞者。幾次舞過,能看到粉紅餡心的一面朝上,必熟無疑。
小餛飩湯水甚為重要,通常是先在碗裏放好鹽、味精、醬油、豬油,用開水沖兌,以免湯水混濁,影響口感。再用笊籬撈入小餛飩。十來個穿了柔軟蟬衣的小餛飩在碗裏輕輕地打着轉,幾星嫩綠的小蔥撒在上面很是養眼好看。舀上一個吹一吹,輕輕地咬上一口,滿口的汁水,鮮美無比,忽然間就有了讓你很享受的感覺,很心動,很溫馨。
一些傳統的小鎮和傳統的手藝已日漸遠去,眼下的肉餡都是絞肉機絞出的,個頭愈來愈碩大,再也吃不上過去那種精緻玲瓏有情有調有煙火味的小餛飩了。這些年,但凡有外地客人來,早餐我總是領到鳳凰美食街上百年老字號耿福興,上幾屜小籠湯包,搭上酥燒餅,再給一人來一碗小餛飩,軟的酥的湯湯水水,都齊了。耿福興的小餛飩,胡椒粉或鮮紅的辣油任由自己放,通常是配以骨頭湯,別有一分鮮美。
喜歡酒釀的滋味,喜歡老家那裏把酒釀喊成“甜酒”或是“甜酒釀子”的醇厚清正鄉音。
總覺得酒釀在氣質上更屬於江南。雖說我在北方也吃過酒釀,但離了馬頭牆,離了雕花窗,離了吳山越水,那酒精度里釀不出別樣的情懷來。意識里,江南濕潤的空氣中總是浮蕩着微微酸甜的氣息,一點點酒意飄過老街舊巷,那是市井人生微醺偶耽的意境,猶如漫上老井和舊牆下的苔痕,天長日久的浸淫,便成了故土的風物和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