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人的命運只有嫁人嗎
這一天,天還不亮,J城的上空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塌聲,住在城郊的居民隱隱約約聽見聲音,只當是平常里飛機飛過的音爆聲,有人翻個身繼續睡,迷迷糊糊說,“今個兒的聲兒聽着不一樣。”
高速路附近的蘆庄村村民們,可是結結實實聽見了一聲巨響,家裏的窗戶都被震得晃了幾晃。“不好!高速上出事了!”
……
“走到現在,每一步,我都是從刀尖上走過來,一步,一步,我都是踩着炙熱的鮮血,留下深刻的印痕……”
當她從坍塌的大橋上墜下去時,這句話出現在了她的腦海里。她想,這句話要是刻在墓碑上是不是有點矯情?
橋樑坍塌的聲音震耳欲聾,在這個平靜的清晨里放了一個巨大的炮仗!
她坐在車子的後排,最後的瞬間,她往車前擋風玻璃外看。一長串看不到頭的車隊就在橋的那一端,人們跳下車,驚慌地喊着、跑着……
她隨着車子往下墜落,巨大的鋼筋、水泥、石塊像下雨一樣劈里啪啦打在車外殼上,灰塵騰起,就像是拉起了最後的大幕。
黑色的車隊被遮天蔽日的灰塵掩住,只有車輛上披掛的紅綢和鮮花在暗無天日的灰色中依舊醒目。
就在離斷橋最近的一輛迎婚車旁邊,隨行的記者已經架起了攝像機,鏡頭對準了下墜的婚車。
她下意識地向著鏡頭微笑。笑了后覺得荒謬,又覺得還不錯,至少她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個鏡頭也是美的。
婚車撞擊在石壁上,反彈起來,又砸下去。
世界在她的眼前顛倒,白色的婚紗飛舞起來……
“就這麼過的一生,滿足了嗎?”她問自己。
她成名的一句話是:“我這一輩子,每一天都用盡了全力,我的字典里沒有後悔這個詞。”
鄉下的規矩,生前不說死後事,不吉利。她從來不迷信這些,現在看,還真是不吉利啊。
“算了,算了,二十年,從無知的農村女孩兒成為如今的樣子,從貧窮的山村一路走到閃耀的鎂光燈下,還有什麼不滿足?”
“知妍……妍……燕子……”
一隻手從駕駛座上伸過來,中間穿過變形的座位和被石塊砸凹陷的車外殼。
“燕子……”
那隻手艱難地摸到她的臉龐,是他的手滾燙?還是流出滾燙的血沾染到她的嘴角。
她想回握他的手,可她的手臂、身體、雙腿全被卡住了,一下也動不了。
“呼……呼……”沉重的呼吸聲從前排傳來:“我就說,一遇到你就沒好事,咱倆,八字相剋……呼……呼……燕子?……說話!燕子!”
她忽然覺得,她不滿足!她很貪婪!她還想要很多!
她把臉貼在他的手掌心,說:“咱們倆啊,命硬着呢,你不會對我認輸吧……堅持住……”
2018年X月X日清晨,高速JS段發生橋樑坍塌事故,一輛婚車墜落,救援工作正在爭分奪秒的展開。
..............
2000年的8月,高速通到了J城。
這是一條正在施工的高速公路,路面基本上建成了,一群工人正在往中間的綠化帶里種花木。
這三伏的天啊,熱得夠嗆!
這會兒要是往泊油路上磕個雞蛋,一準就成煎雞蛋了。
工人中間,有一個女孩兒特別顯眼。
首先,這出力氣的活啊,本來就是男人比女人多。一群大老爺們中間幾個女的,就跟一地紫不溜秋的茄子樹上開着幾朵茄子花。茄子花雖然不好看,咋着也是花呀。
再者來,一群強壯的婦女中間,難得就開着一朵水靈靈的黃瓜花,咋不招人看?
這朵秀氣的小黃瓜花名叫張南燕,今年才十八歲,身條苗條的很,也像一條秀麗麗的嫩黃瓜,就連蜜蜂都願意多往她身邊湊。
天太熱了,光是站在太陽底下曬,就能出一身汗,更何況還得揮着鐵鍬幹活。
工人們難免就偷個懶,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地磨洋工。反正工錢是按天結。
張南燕沒有和別人閑聊。她埋頭挖着樹坑,纖細的胳膊費力地剷出一鍬一鍬土。一個樹坑終於挖好了,她直起身子,擦一把汗,往前走五步,接着再挖下一個樹坑。
這時,傳來汽車開動的聲音。一聽就是工地上送水送飯的那輛破皮卡車,咕咚咕咚,那動靜跟拖拉機似的。
“送飯來了,大伙兒都歇會兒!”工人們都停下了手頭的活。
張南燕皺了皺眉頭,臉上的表情有些為難也有些不耐煩,她才不往皮卡車跟前去,繼續彎腰幹活。
皮卡車開過來,後面車斗里拉着一個水桶,一個飯桶,旁邊摞着一摞海碗。
皮卡車停住,吭哧吭哧哆嗦,猛地一抖,熄火了。
副駕駛的門被推開,跳下來一個滿頭大汗的小夥子,名叫陸超。
“大伙兒歇會,都來喝綠豆水啊。”
一群男人、女人放下手裏的鐵杴圍上來,接過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就喝乾一大碗綠豆水。
農村的婦女,真是不講究,小盆大的海碗,仰臉就喝。碗裏的水順着脖子往下流,把衣裳流濕一大片,都透出胸脯子的形狀了。
男人們都見怪不怪,喝完綠豆水,滿滿盛一碗飯,蹲到樹蔭下邊吃邊扯閑話。
陸超東張西望:“燕子呢?”
婦女們起鬨:“呦,燕子燕子的,這眼裏就只有燕子啊!”
陸超看見了前邊十幾米的綠化帶里,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在幹活
管婦女們怎麼起鬨呢,陸超立刻跑過去。
地面上橫着幾棵樹苗,被太陽曬得葉子都蔫了。
陸超看見,張南燕正彎着腰費力地鏟起一鐵杴土。
從後面看,燕子的腰那麼細,臀部那麼渾圓……
陸超口乾舌燥,生咽了一口唾沫。
“燕子,歇會兒。”陸超踩着地上的樹苗走過去。
張南燕早就聽見陸超的聲音了。
她就是想躲開他,他卻偏要往她身邊湊,張南燕煩死了。
她不理睬陸超,繼續幹活。
頭上的遮陽帽可擋不住晌午的太陽,汗水一個勁兒流,脖子裏圍着的毛巾都濕透了,真累啊。張南燕干不動了,只好停下來。
陸超立刻就湊上來。
正巧一陣風吹來,陸超身上的汗臭味向著張南燕撲來。
張南燕閉住呼吸,退後一小步。
陸超卻深吸一口氣,如痴如醉。
燕子就是好看。那遮陽帽明明就是工地里統一發的,戴在她頭上卻好看的像是大城市裏時髦的姑娘。別人幹活都是一身難聞的汗臭味,燕子卻香噴噴的,她的汗味帶着甜帶着香,讓他忍不住想入非非。
“真香。”陸超深吸一口氣:“燕子,你真香。”
張南燕又羞又惱,沒好氣說:“你往後退退,踩着樹苗了。”
“嘿嘿,沒事!”
可不沒事,陸超是包工頭的兒子,這都是他家的樹苗,踩死完了也沒事。
陸超手往褲兜里掏:“燕子,給你!”
張南燕看着陸超從褲兜里掏出一瓶冰紅茶。
飲料瓶子上的水珠把他的褲子兜浸濕了一大片。
陸超樂呵呵催張南燕:“燕子,快拿着,我特意給你買的,讓她們看見了又該搶了。”
張南燕看一眼陸超褲兜上的濕印,馬上低下頭,說:“我不喝。
她一擰腰,從陸超身邊跑過去,朝人群跑去。
“哎,燕子,等等我。”陸超追過去。
張南燕端着海碗,小口小口喝水。
那個缺了口的海碗,把她的臉整個都罩住了。
“怪不得陸超稀罕燕子,瞧人家燕子,喝水都這麼斯文。”
“超啊,真心疼燕子就給燕子換個輕省活。”
張南燕趕緊一口喝光綠豆水,把碗一放,就去旁邊的一小片樹蔭里坐下。
她從路邊的膠袋裡拿出一本高中英語課本,翻開。
“燕子。”陸超湊到南燕身邊蹲下:“我給我爸說說,叫你去下面當個會計吧。”
張南燕往旁邊挪了挪:“我不會算賬。”
“不用你會,下面有好幾個大專生呢。”
“那我去幹啥?”
“嘿嘿,我不是心疼你嘛,有我呢,就是你啥活不幹,照樣發工資。”
“呦,超啊,這就對了,喜歡燕子就趕緊娶回家去唄。”旁人起着哄。
陸超嘿嘿笑着。
張南燕急了:“你們別亂說……陸超,你給大家說清楚啊……”
“是!是!都別胡說,燕子說啥就是啥!”
“還沒結婚呢就聽上媳婦話了?”
“你……你走開吧,我要看書了。”張南燕沒辦法,每次都是這樣,解釋再多都沒用,誰讓這男女關係是工地上樂此不疲的玩笑呢。
張南燕自顧看起書來,再不理陸超。
陸超蹲了兩分鐘,見燕子不理他,就說:“那我不打擾你,你先看書吧。”
陸超起身,和其他人扯閑話去了。
那些人大聲開着他倆的玩笑,陸超就嘿嘿傻笑。
張南燕低着頭,心裏委屈。
她真想衝上去,衝著那些嚼閑話的人大聲喊,她才沒有和陸超好呢!她也不會跟陸超好。她要考大學,她要去首都……她答應林老師的,要去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