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虛舟飄瓦
雲開,霧散,荒草埋沒的崖底。
有人青衣窄袖,施施然地背着葯筐葯鋤經過此地,他的眼睛細細地眯着,像是眼神不太好的樣子,手裏握着一根竹青色的打蛇棍,忽然停下了腳步。
抬頭,望着絢爛的星空。
剛剛是不是有東西掉下來了?
青衣人敏銳的嗅覺讓他感覺到了風中的那一絲血腥味。接着他便沿着血腥味傳來的方向撥開足人高的棺草,接着就看見一個狼狽的黑衣人,風帽兜的紗簾都撕成了破布條,他背上背着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眉目如畫,沉沉的睡着。
黑衣人的右手幾乎血肉模糊皮開肉綻,傷口處處能看見白骨,黑紫的血液滴落在地,周圍幾寸的草叢瞬間枯死。
青衣人笑了一下,用竹杖戳了戳地面,道:“呵,怎麼這樣潦倒?”
黑衣人一雙眼睛定定地盯着他,開口道:“我不管你是何人,救他。”
青衣人提了提竹杖,微微一笑,吐聲道:“醫者懸壺濟世,扶危濟困,理所當然。”
尊主眯了眯空洞洞的眼,戒備地看着對方。
青衣人也不惱,微微躬身一禮,道:“在下葉虛舟,虛舟飄瓦的虛舟。”
“請跟我來。”
“等等。”尊主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攔了一攔,道,“後面還有個小童,勞煩葉大夫去將他帶出來。”
葉虛舟:“……”
尊主淺笑:“醫者仁心,勞煩。”
葉虛舟撐着竹杖勉力一笑,道:“好。”
……
浴盆里放了八角、茴香、桂圓……熱氣騰騰,浴盆底下似乎還燒着火。水的溫度很高,白決的皮膚被燙得泛紅。尊主在另一邊,目不轉睛地用一雙沒有了眼睛的眼睛盯着對面睡顏安然不同模樣的白決,止不住地勾起冰冷的唇角。
溫煦的陽光打在白決平靜的眉眼之上,長長的羽睫微微一顫,睜開。
白決:“……”
一睜開眼就看到這麼刺激的畫面老夫有點吃不消。
“醒了。”尊主慢慢地靠近,聲音里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白決僵硬地看着那隻修長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整個人沉了下去。
“咕嘟。”
“咳咳咳咳……”
尊主心頭一緊,遠山般的眉頭微皺,一把將白決撈了出來,抱在懷裏,輕輕地拍了拍他光滑的後背。
平心而論,這個湯水的味道不錯。
如果煮得不是自己就更好了。當然,如果沒有赤誠相待的尊主在對面就好了。
白決儘力分散自己放在尊主身上的心思,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以免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屏風外傳來一陣咳嗽聲,有個稚嫩的童音傳了過來:“葉大夫,我爺爺他……”
“會好的。”聲音的主人似乎是輕笑了一下,溫和道。
“可是……”那個童子似乎還有些遲疑。
“你不相信我,難道還不相信我的醫術嗎?”
那童子當即連聲道:“不不不不,葉大夫,你妙手仁心!世上再沒有比你更好的醫者了!”
葉大夫又笑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這是給我戴高帽嗎?”
“不不不不,我是說葉大夫醫術高明,沒有什麼可以難倒您的。”
“那就是說,這次的瘟疫是無解的了?”
“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
白決坐在帶着詭異香氣的湯料里,隨便尊主摟摟抱抱,心裏嘀咕:這是哪兒來的沒事找事玄門醫?
天下千萬道法,劍可為道,陣可為道,琴棋書畫無不可入道,就算是飄渺虛無的功德都大可以入道。
這治病救人的醫術自然也可以為道。
幾百年前,素景九洲遭逢大災,餓殍千里,民生凋敝。
白決獨身行走人間,降妖除魔,疏靈滌世,他就見過一名這樣的玄門醫者。
完全不收銀子,整天最開心的就是治病救人,即使被人賣了還笑呵呵地給人抓藥,叮囑人家一定要按時吃藥。
如果可以白決一定能離他多遠就跑多遠。
但是他不能,作為一名即將升仙的功德道散修,他需要那場瘟疫為他帶來的功德。其實,說到底,功德道應該是世間最虛偽的道了。沒有災禍就沒有功德,沒有功德就不能成仙,所以很多功德道散修不但不厭惡災禍,反而盼望着世間多些災禍,好讓他們大賺功德。
那名醫者不是功德道散修,卻偏偏總是在搶功德道的戲碼。
白決一度想要下黑手,把人給弄到什麼秘境裏關個幾年,等他攢夠功德成仙了再把人放出來。
然而,他在行動之前在醫者草廬里看到了一塊牌匾,牌匾上寫了四個字:天下無醫。
很難說這四個字對白決有什麼觸動,但當他見到醫者本人的時候,他忽然就不想動手了。
長話短說,簡而言之。
他長得真好看。
不僅長得好看,還因為長得好看而與白決的前師門嫡傳師兄弟有那麼幾分神似,讓白決忍不住心軟,硬是沒捨得下黑手。
白決雖然天生三分冷情,但是他也挺念舊情的。
於是,兩個性格天差地別的仙門同道就這樣搭上了伙,白決負責劫富濟貧震懾八方,他負責妙手回春收服人心。
即使是再兇惡的疫情,再危急的病症,似乎就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他的。
本來兩人混得風生水起的,卻忽然有一天,他就倒下了。
醫道路途漫漫,醫念入皮、入眼、入骨、入心,則無不可為葯。
醫者自為葯。
他把自己作了一昧葯,醫治天下——捨生忘死、捨己為人……這樣一種情懷帶來的震撼,根本就不是用貧乏的語言可以描繪出來的。
白決沒有阻止他,仙途太過漫長,有無數人殉了自己的道。求仁得仁,並無不妥。他身死道消之前,以滿身功德為代價求了白決一件事,請他不要告訴任何人大成醫者能入葯這件事。
太危險了,他不希望自己的後輩變成別人眼中的香餑餑、人蔘果!
從此以後,世間只知功德道散仙白決濟世救人,卻不知有個醫者以本尊入葯醫治了天下萬民。
這種風格的葯療之法,明顯就是那家的後人。
白決感覺到了那種柔和的氣血藥力,緩慢地在奇經八脈中遊走,破碎的通道依然沒有被連接上,但是那些瘀血鬱氣卻被一掃而空。
外頭唧唧歪歪了半天,葉大夫終於打發走了那個小童,轉身繞進了屏風后。
江南風骨,天毓靈秀。
這名醫者的皮相也是極好的,讓人忍不住地想要信任。
尊主直接把白決整個人埋在了懷裏,遮得是嚴嚴實實,只留下白決的半張臉對着醫者。
習以為常如白決,冷靜地笑了一聲,勉強對着葉大夫頷首道:“多謝先生出手相助。”
“莫謝,我是葉虛舟。昨日去崖底尋黯魂花,也是緣分,見到你們兩人,自然也就救了一救。醫家本分,不必多謝。”葉虛舟葉大夫好脾氣地看着身不由己的白決,“不過,葉某行走人間這許多年,倒還從未見過白公子這樣的經脈氣象。”
白決似乎是自然地道:“胎裏帶毒,命里半截,確實。”
尊主忽然握緊了白決的手,附耳道:“你不會死的。”
“我不會讓你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