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殺手
一座大廳、寬逾百丈。
一桿大旗、蔽日遮天。
一個馬頭、氣吞山河。
廳外一周遭,皆是橫眉冷目持刀而立的大漢。
稍遠些的地方,更有一群腰懸彎刀身背弓箭的漢子,騎在馬上,來回奔跑,將個諾大的廳堂圍得嚴嚴實實。
守備這般森嚴,鳥飛不入、水潑不進……
廳內,如此之寬大,足可策馬驅車。
這麼大的地方,卻只坐着一個人。
只見他眉頭緊鎖、雙目微閉,一雙擱在桌子上的手,指節突兀、青筋暴露,渾如松根。
他一聲不響坐在一張交椅上,過於寬大的廳堂,空蕩蕩的,顯得他是那樣的渺小。
他微閉的眼睛中,分明寫滿了寂寥。
這麼大的地方,只坐着一個人。
他當然知道,只需一拍桌子,立馬就會有人跑進來。
無論他需要什麼,總會有人第一時間送來。
幾乎所有他能想到的,外面的人都能送進來。
最美妙的酒、最耀眼的黃金、最沉重的銀錠、最漂亮的女人……
只要他想,這些都可以隨時出現。
但他沒有,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廳內,緊鎖眉頭、微閉雙眼,垂着腦袋,一動不動……
這些日子,接連發生的事情,的確有些太過詭異。
他行走江湖足有半世,所經對手何止萬千?
他不是沒見過死人,更不是沒殺過人。
靠山幫能有今天的江湖地位,很難說得清楚,他們的腳下,到底有多少枯骨?
從這個大廳走出去,眼前就是一片廣闊到看不見邊際的草原。
這肥沃美麗的草原,當然不能少了澆灌。
用什麼澆灌呢?
恐怕是血。
人血。
他們殺人,自然,也被人殺。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多少人倒下,又有多少人站起?
倒下的人,用鮮血肥沃了草原,站起來的人,最終擁有了它豐饒的美麗。
這個美麗的代價,竟是那般的巨大!
走到這一步,什麼可怕的對手,沒見過?
只是,這一次的對手,卻着實有些不同尋常。
最關鍵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對手在哪裏?無形無神、無影無蹤,那麼些個高手俠客,瞪大了眼睛,想一探究竟,結果,眼珠子都來不及轉一下,就一個個七竅流血,霎時已氣絕身亡。
他是人?還是鬼?
厲鬼?惡魔?
這到底是怎樣的高手?
這到底又是怎樣的殺手?
…………
先是在上次出戰流沙幫餘孽的時候,幾個村落的人突然失蹤,靠山幫派出去的高手,瞬間死了一十七名,那麼多人,居然只看見了一個模糊的白色影子。
又有探子報知,在兩界山那個老漢的酒館裏,兩個自稱是“奪命雙煞”的江湖人士,其中的老二也是不明不白死在了這個無影無形的殺手手下,並且,老大被嚇傻了。
最詭異的是那個夜晚。
一輛車,六個人,四匹馬,無星無月漆黑一片的午夜,為保密起見,特意沒有打上燈籠,即便如此,還是未能躲過。一個馬夫,四個身懷絕技的侍衛,一聲不響,全被殺了,死相一模一樣,都是面帶微笑、七竅流血。
連拉車的四匹馬,居然也沒放過,都死在了那裏,全部口眼流血,身上絕無傷痕。
只有那個坐在車箱中的胖子,情急之中,鑽入了車箱底的夾層,算是躲過一劫。
三起事件,幾乎全發生在兩界山周圍。
那片苦瘠的荒山禿嶺,到底隱藏着什麼樣的高手?
靠山幫依着人強馬壯,經營有年,也算得上是根深葉茂,自詡為江湖第一大幫。穩穩霸住了草原,夢想着有一天,中心開花、四面出擊,躍馬揚刀、一統江湖。
其實,這並不是單純的夢想。
放眼四方,他們真的有這個實力。
不說大軍出擊,靠山幫兩個不入流的小馬夫一出手,就可以剿滅一個橫行大漠多年的流沙幫。
對方全軍覆沒,自身毫髮未損。
這是何等懸殊的對比?
這是何等驚人的實力?
…………
草原的廣闊、草原的無際,在他們靠山幫的馬蹄下,不過是座籬笆內的花園罷了。
擁有這樣的實力,尚屈居在這座“花園”,很多人自然是不再滿足。
他們要衝破藩籬,高舉馬頭彎刀,沖向更加廣闊的原野。
他們要衝向遠方。
遠方的遠方,總令人神往……
一個人,端着在大廳中。
廳外,騎士萬千,良馬無數。
他尋思着,何嘗不想去開創這樣的壯舉?
但他不能!
無論手下怎麼叫囂,坐在大廳中的他,決然不能拍這個板。
他當然不是懦夫,他也並不膽怯。
他深知,能坐在這間大廳中,絕不是僅憑彎刀快馬就可以做到的。
他也深知,目前的靠山幫,其實力雖然如日中天,但絕非天下無敵。
這麼多年,他一直在尋找兩個人。
兩個從未謀面的人。
兩個擁有絕世武功的人。
兩個似乎只存在與傳說中的人……
以他靠山幫的實力,黨羽遍天下、探子滿天飛,它的觸角無孔不入,它的情報網密不透風。
儘管如此,苦苦尋求多少年,依然一無所獲。
越是如此,他就越覺得這兩個人要非找出不可。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羽化登仙,也要找到他的道場。
憑直覺,他堅信這兩人一定尚在人世。
並且,就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坐在這個防衛極其嚴密的大廳中,他並沒有高枕無憂的感覺。
那些燭光找不到的地方,說不準就有一雙眼睛在望着他。
說不準什麼時候,他就會身首異處。
有這樣潛在的對手,他絕對不會輕舉妄動。
哪怕,眼前的夢想是那般的誘人……
他一直在疑惑,一個人,怎麼就能將武功修鍊到那個境界?
但更讓他疑惑的事自個跑到了面前:尋找的人杳無音訊,一個比高手更加可怕的殺手又出現了。
他深知,這次出現在兩界山周圍的神秘殺手,絕非他苦苦尋找的兩個絕頂高手。
雖未謀面,僅憑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他深知,武學修為能達到那個層次的人,絕不會用這些不為江湖中人所不齒的陰招殺人。
況且,他真要動手,根本沒必要偷偷摸摸,廢這麼大週摺。
苦尋多年,他竟然連自己都覺得跟那兩位高手有了心靈上的默契。
他,跟他們,有時竟然會在夢中相遇,在靈魂上對話……
他沉思着,一雙擱在桌子上的手,幾乎要摳進木頭……
“叮鈴鈴!”木桌下,一對黃金打造的鈴鐺,突然發出一陣急促的身響。
這是專門為他設置的,金鈴一響,說明有緊急情況相報。
他一下子從沉思中清醒了過來,回到現實,伸出巴掌,看似很隨意地拍在了木桌上。
他面前的木桌當然不是普通的桌子。
“咯吱”一聲,大廳沉重的大門被推開,一個腰懸金牌的大漢疾步向前,來到他面前,單膝跪地,雙手抱拳,低聲說道:“稟幫主,幫中遇襲!”
他抬起頭,眼角餘光在大漢臉上掃了掃,才發現這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早就汗流浹背面如土色。
他自然知道,這個大漢不是常人,身懷絕技、殺人如麻,龍潭虎穴、安之若素,何止是江湖中拼殺出的好漢,簡直就是地獄裏走出來的惡魔。
連他都被嚇成了這樣!
但他並不為所動,無論如何,他的臉上永遠都是波瀾不興、靜止如水。
“光天化日之下,幫中被襲!損失慘重……”那大漢半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說著,渾身像是掉進了冰窟中一般,抖個不住……
他依舊坐着。
兩隻手放在桌子上,一動不動。
那大漢兀自跪在面前,哆哆嗦嗦說個不停。
從來沒見過一條漢子,竟啰嗦到這個地步。
他眉頭微微一皺,稍稍轉了下頭,又看了那大漢一眼。
大漢立馬閉上了嘴。
他不動聲色,擺在桌上的一隻大手,翹起一根手指,輕輕在桌面上叩了兩下。
“得令!”大漢見狀,雙手抱拳,高呼一聲,站起來,退着出去了。
對於這種事,還完全犯不上他親自出馬。
很多事是完全沒有必要動口的。
他身邊的侍衛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嘭!”一聲悶響,大門又關上了。
空蕩蕩的大廳內,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靠山幫歷經腥風血雨,一路走來,何曾遇到過這樣的創傷?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跑到了他的老巢行事,如此明目張胆的挑釁,誰給他們的膽量……
他思索着,手背上的青筋如憤怒的蚯蚓般條條綻起,突然,咧開嘴,發生一聲冷笑。
這冷笑在空曠的大廳內顯得尤為陰森。
該來的,終究要來。
他煞費苦心,尋找了多少年的絕頂高手,直到如今,半點消息都沒有。
冷不防卻從天而降一個神秘殺手,正在為此事費心,不想他自個找上門來了。
無論是高手還是殺人,這些個可怕的角色,都註定會是他靠山幫一統江湖的最大障礙。
既然是障礙,不管如何,凡不能為我所用,就要堅決除掉。
不管採用什麼辦法,一律除掉。
高手繼續搜尋。
殺手既已發出戰書,不妨接他幾招再說。
好歹,今天的襲擊至少能說明,這個神秘的殺手就在身邊,他現在已經來到了草原。
知道了對手的大致方位,總比漫無目標的大海撈針要容易得多。
何況,他靠山幫並非是吃素的。
他思忖着,平靜的臉上,又不禁發出一絲冷笑……
馬蹄陣陣。
一名堂主,身披斗篷,面色陰沉,正在策馬狂奔。
身後,是一群腰懸金牌的護法侍衛及背查靠旗的斥候,一個個手握彎刀,怒目圓睜。
沒有人說話。
空曠的天地間,只有馬蹄聲迴響。
那般急促、那般寂寥。
聽的人心驚膽戰……
其實,早在上次執行幫規之後,就有一群人早氣炸了肺腑。
一群懦夫,白在胳膊上紋了馬頭刺青,真是丟人!
白影子怎麼了?殺人於無形怎麼了?
他們可是靠山幫!
話說這世上,他靠山幫還沒有怕過誰。
窩着一肚子火,將那個丟失了幫旗的懦夫踩成肉泥,兀自不夠解恨,一把拔出彎刀,就要大聲嚷嚷着報仇雪恨。
他大漠上的幾個村落躲起來怎麼了?就是踏,也要踏平那個鳥不拉屎的大漠。他們靠山幫有的馬,有的是馬蹄,釘了鐵掌的馬蹄。
那無數的馬蹄,眨巴眼功夫,就能將路甲兄弟踏成粉末。既然能踩的死那個懦夫,當然,也能踩的死大漠上那些漏網的餘孽。
何況,馬背上,還有無堅不摧的彎刀。
這麼多彎刀,舉起來,就是一片森林,抖一下,就是一陣驚雷……
隨後,又有首領遇襲,身邊侍衛,悉數被殺,首領躲進夾層,僥倖撿回來一條性命。
如此囂張,是可忍孰不可忍!
沒想到,他們的一腔怒火還沒有發泄,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居然打上門來了。
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群人思索着回憶着,眼睛瞪的溜圓,牙齒直咬得“咯咯”作響……
馬蹄翻飛,狂奔不止。
沉重的迴響聲,直驚得整個草原,都似乎在跟着顫抖。
突然,跑在前面的堂主猛地一勒韁繩,疾馳的馬匹驟然停住。
他一揚手,長長的馬隊突然停在了原地。
馬蹄聲猛地消失。
沒有人說話。
草原上一片寂靜……
眼前,一片開闊的草場。
旁邊還繞着一條小河。
地勢平坦,水草豐美,絕好的天然牧場。
一大群駿馬,各個膘肥體壯、神駿異常,乍一看,渾似天馬下凡。
此刻,馬匹都在。
只是,都躺在了地上。
它們的姿勢都很安詳。
絕無掙扎驚恐的神色,渾身上下,更無半點傷痕。
除了口眼鼻耳中流出來的鮮紅血液,真是要懷疑這些馬匹是否是悉數一反常態,學着牛羊的模樣,躺在地上進入了夢想?
空氣中還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堂主騎在馬上,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身後幫眾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幾乎咬碎了牙齒,同樣一聲不響。
堂主一拍坐騎,馬匹邁開腳步,緩緩向前。
整個馬隊開始了移動,那般長、那般緩慢,活似一條受傷的巨型蚯蚓。
“啊!”走着走着,一個走在堂主身旁的斥候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發出一聲驚呼。
眾人一同望過去,只見眼前的草地上,橫七豎八,滿是屍首。
不消細看,單憑那腰間彎刀,就知道是靠山幫兄弟無疑。
他們一個個躺在草地上,姿勢自然、生態安詳,彎刀穩穩插在刀鞘中,身上沒有任何傷痕。
足可見,在死之前,他們沒有經歷過任何反抗,也沒有經歷過任何打鬥。
所有人的死相都一樣:面帶微笑,七竅流血。
他們可都是靠山幫的兄弟!一個個武功驚人,這會,怎麼連刀都拔不出來了,全能變成了待宰的羔羊……
堂主的臉愈發變得可怕。
他一咬牙,正要開口,早有一個斥候上前稟報:已初步查清,此次遭襲,戰死兄弟三十二名,損失良馬二百一十五匹。
堂主咬着牙,一握拳頭,粗大的指節咔咔作響。
突然,他一眯眼睛,死死盯住了眼前的草地。
茂密的草叢中,隱隱望見一道輕微的痕迹。
北風陣陣,枯黃的草,在風中搖擺不已。痕迹尚在,說明此人逃離不久,據此不遠。
他“唰”的一聲,拔出彎刀,刀尖指了指前方,大喊一聲:“追!”
“殺!”一大群騎在馬上的漢子紛紛拔出彎刀,怒吼着,拍動胯下戰馬,沖了上去。
活似驅散了一群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