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第一四三章 算死草(中)
滿屋狼藉已教傭人收拾乾淨,唐劭明早間翻出來的箱籠也不知被規置到了哪裏。他彎腰往(床chuáng)下探看,突然聽得“啪”的一聲,頓時菊花殘滿地傷,捂着痛處竄起(身shēn)。
芸芝手握居家必備的稱手兵器,臉上不慍不怒,又照準他右(屁pì)股抽了一撣子,虎虎生風。
唐劭明狼狽跳開二尺遠,笑着求饒:“大王饒命!我敬你是條漢子!不打了!”
芸芝那表(情qíng)還是一貫的溫婉嫻靜,“還嚇我嗎?”說著,晃晃手中兇器。
唐劭明連連擺手,“不敢了。”他將要湊上前,又被芸芝變戲法似的拖出個碩大的硬紙盒子擋在中間。“新做的衣裳,穿上試試。”
昨夜裏唐太太隨便說了一嘴要給兒子置辦新衣,芸芝約摸估計了尺寸,大清早便差人去了裁縫店,更在天黑之前拿到一件紅得發黑的皮袍子,外加一(身shēn)黑得發亮滿脖子猞猁毛的團花緞面馬褂襖。儘管倉促,這行頭在三十年代的南京絕對稱得上極體面的好衣裳——不過按現代人的審美,足以亮瞎圍觀群眾的鈦金狗眼。
唐劭明痛快地穿上這(身shēn)tvb氣息濃烈的民國鄉紳土豪(套tào)裝,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詞彙報答芸芝的心意,只好腆着水桶似的(身shēn)軀大讚暖和,並(熱rè)(情qíng)洋溢地要與她來個感謝的熊抱。
芸芝始終淡淡地笑着,同時嚴防死守不讓他近(身shēn)。
這時候,遲鈍如唐劭明也終於覺出了芸芝的態度微妙。他猜測,此番回來芸芝對他冷淡疏離,或許是怪他一去歐洲數月音訊全無,又想起了死鬼唐二少新婚之夜落跑的舊事。他試探着握住芸芝的小手,溫聲道:“這幾個月你受委屈了。往後我好生待你,去哪裏都帶着你。”
芸芝慢慢抽出手來,“劭明,我們還像從前那樣罷。”
唐劭明努力將死鬼唐二少留給他的記憶搜颳了一遍,關於芸芝,除了拜堂、發表“娶母豬”論和半夜跳窗跑路,幾無其他內容。“像從前……什麼樣?”
芸芝不語,一副“你知道”的表(情qíng)安靜地看着他。
“好,依你。就像從前那樣。”唐劭明不便再問,只好作罷。他覺得芸芝的意思總不至於讓自己對她差些,於是試圖摸摸芸芝的背緩和氣氛,
芸芝垂下眼帘,說得緩慢而堅決:“別碰我。”
芸芝的反應讓唐劭明大感訝異,他只好舉起雙手窘笑。“是,不碰。”
芸芝吸了一口氣,似乎下了什麼決心。“我想回漢口去。”唐劭明的便宜老丈人周斕退隱后,全家寓居漢口,芸芝過年的時候想要回娘家看看,也是(情qíng)理之中,然漢口離南京足有千里之遙,世道又不太平,實不似二十一世紀那般容易行路。
“家裏出了什麼事么?”
芸芝搖頭。
正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唐劭明覺到芸芝孤(身shēn)嫁到南京,思念遠在漢口的父母親人,也是人之常(情qíng)。“那我送你去罷。”
此話一出,芸芝滿眼的不可思議,繼而眼眶見濕,竟流下淚來。“你……謝謝你。”
“這麼客氣作甚啊。”唐劭明被她哭得猝不及防,不過這次他學了乖,不再上去摟抱安撫,只是翻出條手帕遞給她。“上峰派我過幾(日rì)入川,正好順路送你回趟漢口看看家裏人,大哥也一道去。之後我再帶你去四川住一陣子,天天吃火鍋、擔擔麵和水煮魚。到時看你的意思,你若喜歡吃鴨脖子,在漢口多耽些時(日rì)也無妨,等我辦完四川的差事再去接你。”
“你……不用接我。”芸芝把臉埋在手帕里,聲音斷斷續續。
“成,都聽你的。你就到漢口安心養膘,我抽空過去看你。差事完了,等你長個三五十斤,我們再一道回南京。”唐劭明笑嘻嘻安撫着芸芝。
“你又瞎說什麼。”芸芝哭不下去了。
“每逢佳節胖三斤,這是自然規律。”唐劭明掰着指頭數,“正月每天都是節,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十五,二月二……一個節長三斤,過32天節,你還有96斤的上升空間。貪戀鴨脖的美味還不想長膘,你咋不上天呢?”
芸芝愣了愣,反應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她咬着嘴兒白了唐劭明一眼,“你到哪裏學的亂七八糟,真是討厭。”
唐劭明手一攤:“我這叫做直面真相,尊重科學。回到漢口,周嬸定會使出洪荒之力助你成就長膘大業。”
芸芝遭他一番促狹,得再顧不得傷感,伸手就要擰人。“我看你是皮子緊了。”
“哎,小梅!”唐劭明作勢芸芝(身shēn)後有人,趁她匆忙收手,快步溜了。
小廳里玩牌的梅副官打了個噴嚏,抬眼便瞧見一臉喜色的唐劭明穿成大狗熊一般,虎虎生風地飛奔下樓。梅副官是個老實人,平(日rì)除了公務,幾乎不怎麼上街,也沒近距離觀察過中國人的時髦行頭。他見到唐劭明脖子上斑斑點點的猞猁毛,覺得甚是有趣,忍不住上手摸了幾把,扣子都教他摸開了。“真……真好。”
此時唐生智與黑旋風唐劭平均不在廳中,似乎有什麼事出去了,於是唐劭明一把逮住那意猶未盡的咸豬手,使足力氣拽進懷裏,一臉壞笑地逗芸芝:“老婆,有人沾你男人便宜。你管是不管?”梅副官局促,越是掙扎,唐劭明抓得就越緊。
“我也要摸!”唐劭昌撇下玩具,蹦着高地往上竄,毛爪子直去抓那毛領子。
芸芝似乎覺得這一幕很辣眼睛,趕緊捂住小把戲唐劭昌的招子,看了一眼心(情qíng)頗好的唐太太,微微一笑:“梅先生不算外人,不管。”
唐太太也拿花生去擲唐劭明,又對梅副官說:“福娃,莫叫他老欺侮你。”
“福娃……”唐劭明抽抽着嘴角看梅副官。
“嗯。”梅副官(胸xiōng)脯一(挺tǐng),居然很喜歡這個名字。
眾人打牌守歲,梅副官應了福娃的名號,毫不費力贏到手軟,連在賭場打滾十數年的唐生明都嘖嘖稱奇。直到唐太太叫唐劭平的招財貓媳婦上了牌桌,風水方才輪流轉將起來。
唐劭明不(日rì)就要會跟唐劭平入川輪調整軍,到時想要方便行事,必定要與地頭蛇虛與委蛇。想尋那些方便,憑唐劭平暴烈耿直的臭脾(性xìng)恐怕半點指望不上。他不(欲yù)跟川軍袍哥們喝大酒吸大煙逛窯子,故而打牌賭博的活計必須學上手。於是唐劭明耐着(性xìng)子坐在桌旁,觀察老狐狸四叔和梅副官如何出牌。
就在他圍觀打牌的功夫,芸芝被唐太太招上了樓,直到午夜吃餃子,方才面色憔悴地出來。唐劭明心想芸芝或許是因思念父母又加上年節的雜事勞累,於是匆忙吃了幾口,便堅持陪她回房歇息。
芸芝這回沒有拒絕。唐劭明殷勤地兌了一大盆(熱rè)水,嘩啦啦擰出條滾燙的毛巾給她。然而芸芝自從倚到(床chuáng)頭的軟墊上,便沒再動過一下。昏黃的燈光下,芸芝就這樣安靜地看着琉璃枱燈喇叭花似的罩子。“姆媽都與我說了。”
“嗯。說什麼了?”唐劭明挽起袖口,大把大把地給她抹臉。
芸芝擋開他的手,問道:“離開這裏,你一點也不難過?”
“難過有什麼用,能吃嗎?”唐劭明笑了笑,蹲下(身shēn)給她脫鞋,芸芝又是往後一縮。
唐劭明只好起(身shēn),“那你自己把蹄膀泡了,早點休息。”說罷,自去洗漱更衣。
芸芝默默把腳放進去,看着那氤氳的(熱rè)氣,許久,輕聲道:“劭明,我們分開罷。”
唐劭明以為自己幻聽了,含着滿嘴的牙膏粉,從浴室里鑽出來,“哈?”
“我不能跟你去。我們……離婚罷。”芸芝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唐劭明一驚。他這次回來對芸芝各種殷勤示好,難道太過猴急,教她看出了異樣?他匆忙把那牆皮似的粉末吐乾淨,心臟狂跳着湊過去。“為什麼?”
芸芝眼眶裏又見濕潤。“我們為什麼成的親,你忘了么?”
唐劭明心道,那必定是因為萬惡的包辦婚姻啊,不然那死鬼唐二少怎麼會跳窗逃婚追求新生活。不過女人心海底針,芸芝今天整個人透着古怪,他得小心安撫。“我沒忘,不過這幾個月我也仔細想了你我的事。你是個好女人,我那時不該跑,也不該出言不遜傷你的心。芸芝,我喜歡你,今後一定會好好待你。”
芸芝神色起了變化,臉上儘是毫不掩飾的驚異,片刻之後,她把臉埋進雙手,顫着肩膀道:“劭明,你放過我罷。”
唐劭明看芸芝這(情qíng)狀,知道自己剛才一準說錯了話。他心裏一急,瞬間結巴了。“我……我喜歡你。”
芸芝又是搖頭。
“篤篤篤”,屋裏的氣氛正僵,忽地門板作響。唐劭明拖着步子去瞧,一開門,就見到黑旋風唐劭平立在那裏。
“老二,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唐劭平微皺着兩道濃眉,一臉凝重地壓低嗓子說話。
唐劭明悶聲道:“什麼事,就在這裏講。”
唐劭平看到了屋裏的人影,緊抿着唇。“出來說。”
唐劭明剛在芸芝那捅了簍子,又見到唐劭平這副強迫架勢,煩亂之下,毫不猶豫地把他關在門外。“天大的事也要等到明天。我睡了!”
那黑旋風又敲了幾下,唐劭明只是不理。終於那腳步聲遠了。
由於唐劭明與女人這種高級生物的親密接觸經驗為零,實在無法迅速安撫面前一個(情qíng)緒忽然崩潰的“妻子”。他在芸芝跟前手足無措地杵着,努力回想死鬼唐二少留給他的模糊記憶片段,可惜無果。
當初唐劭明給海德里希和杜月笙那些老狐狸下(套tào)的時候都沒慌過神,這時候卻真應了關心則亂四個字。此時,他強烈地盼望死鬼唐二少今夜再光顧一回,好讓他多打探些芸芝的事(情qíng)。
他這心念一動,或許那死鬼唐二少真箇有些靈驗,居然立刻有困意洶湧襲來。唐劭明厚着臉皮蹭上(床chuáng),敷衍芸芝道:“別胡思亂想了,早點睡。除了離婚,我什麼都依你。”
芸芝還是坐在(床chuáng)頭,待她終於停了低泣,扭頭一瞧,唐劭明居然已經睡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