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第一三四章 好買賣(中)
唐劭平抬起巴掌往他腦袋頂上招呼。”你小子長進了?”
唐劭明頭一歪,敏捷抓住那熊掌,無奈道:”輪調的事不能怪我,進了門才知道要拆你的舊部。借了你們半個軍士營,還(肉ròu)疼呢?”
”我不是說這個。早些時候參謀本部已與下邊通過氣,這四支部隊太過重要,抽調兵員就算少些,乃至不往外調也無妨,只管接收新的槍炮裝備便可。昨(日rì)那個會原只為走個過場,免得旁人眼(熱rè)。怎的你一番鬧騰,孫元良宋希濂他們又全都倒了戈?整個亂了(套tào)。”
與參謀本部通過氣?唐劭明立刻嗅到了問題。法肯豪森的態度他看得出來,四支部隊必須接受人員輪調,並無豁免之意。法肯豪森的想法就是塞克特的意思,而歷史上蔣校長也完全支持塞克特的整軍計劃。唐劭平透露的訊息表明,國府參謀本部與顧問團的意見不統一,此時法肯豪森剛接任,這一時期的軍事委員會也不是唯蔣令是從,所以參謀本部的官佐故意給桂永清宋希濂他們賣好,並非異狀。歷史上*整編受各方阻力,進展緩慢,直到(日rì)本人兵臨南京城下都沒整完。看來以後還會遇到更多來自參謀本部和各部隊的阻力。
”這事我覺得是好的,所以儘力促成。桂總隊長他們後來不也是贊同的么?”
“你跟着他們搞整軍輪調,不是壞事,但政治兇險,派系林立,你要留心。”唐劭平念了陸大,心思也沉着了幾分。
唐劭明點點頭。“哥,換作是你,要是有一絲希望能讓我們多幾支稍有訓練的部隊,你難道不會全力一搏?”
唐劭平沉默地看着他,簡單明了重重點了下頭,目光最後落在他那變了色的眼珠子上:”你的眼怎麼了?”
”沒事。”
”哪個給你打的?!”唐劭平的想像力很是有限。
”我也給你打一個?”唐劭明笑了,作勢往他大哥臉上招呼:”船上吃壞了東西,病了幾天就成了這樣。”
唐劭平(身shēn)手好,一把擰住他胳膊:”叫個大夫來看。”
”成。別拉拉扯扯的,叫我媳婦看見不好。”
唐劭平立刻一把推開他,坐定了。須臾,唐劭平湊近些,道:”我問你,早先那事你打算何時了結?”
唐劭明面不改色:”那麼多事,我如何記得是哪樁?”
”離婚文書。”唐劭平冷眼看着他,從衣袋裏摸出一封紙,拍到他面前。
這又唱得哪一出?唐劭明展開那紙,見裏頭白字黑字,寫着唐劭平與媳婦劉玉蓮感(情qíng)不和,從此再無瓜葛,離了!墨跡居然還是新的。
他正訝異,忽又聽唐劭平說:“你的呢?”
“我?”唐劭明不知先前那死鬼二少爺跟這黑旋風有什麼約,居然要兄弟雙雙把婚離。他打從見到芸芝便生出好感,自不肯與唐劭平同流合污。“我說笑的,你怎麼當了真。”
“你。。。!”唐劭平濃眉緊蹙,居然一副認真模樣。
“家裏斷不會同意。當時我是年少無知,現在我跟芸芝好着呢,哈哈。”牽扯到芸芝,唐劭明沒來由覺得心下不安,立刻招呼梅副官和芸芝過來落座解圍。
唐生智心事重重喝着豆腐粉絲湯,一家人眼觀鼻鼻觀心悶頭吃各自碗碟里的東西,唐劭平媳婦眼睛腫成倆桃子,只有梅副官沒心沒肺吸溜着灌湯包。唐劭明給芸芝剝鵪鶉蛋,還沒脫完殼,梅副官已經看傻了似的盯着那又小又白的蛋。
“你吃。”芸芝笑得有點勉強,不動聲色推開他的手。
唐劭明笑了笑,心道家裏來了客人,芸芝還忸怩起來了。他順手將那蛋塞進梅副官半張着的嘴裏。
讓唐劭明快要笑翻過去的是,梅副官這廝居然也露出了忸怩的神(情qíng)!
”這洋孩子,女孩兒似的好看,可憐見的。”唐太太二十幾年生了三胎都沒見着半個閨女的腳趾頭,見梅副官生得跟畫報上的女娃娃一般皮(肉ròu)白皙,又嘆了一句。
”為何不見老四?”唐生智吃到一半,發現桌上少了人。”又跑去哪裏野了!”唐生智礙於有外人在,沒有發作,立刻叫人去把半夜跳窗而逃的唐生明”叉回來”。
一餐飯還未用完,院子裏車喇叭先響了。
唐生明開着輛不知從哪弄來的外國敞篷車,一頭扎到了正門前。他左手往車門上一拍,瀟洒一跳落了地,跟着就挽了車裏載着的年輕女子,大剌剌走進了百子廳公館的大門。
”你到底是要做什麼!”唐生智手裏還端着碗,一張臉忽青忽白,瞪着行為乖張的唐生明。
”團圓啊。大哥,她就是我堂客,徐來。”唐生明也不理會唐生智什麼反應,自顧自介紹完了圍在一桌的家裏人,便笑嘻嘻地催促(身shēn)旁的美貌女子,”別不好意思,快叫大哥大嫂。”
徐來不愧是演了第一部電影便紅透大半個中國的標準美人,面對唐生智的慍怒,與這席間眾人的驚愕與觀望,只一笑,溫柔大方地恰到好處。”大哥。嫂子。”徐來款款走上去,她的頭髮衣裳都拾掇地中規中矩,跟那些混跡十里洋場的艷星舞星是全不相同的。
唐生智目光從梅副官腦袋上掃過,緊繃著嘴角不說話。
餘下的人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四嬸,坐過來。”唐劭明站起(身shēn),溫和地笑了笑,讓出自己的椅子。他此舉存着兩處心思,其一是為賣那位手眼通天的四叔一個大人(情qíng),其二,便是為著那封密信生出來的憤懣。
唐生智犀利的目光頓時掃(射shè)過來,唐劭明與他四目相對,帶着挑釁的意味。”程叔,給我再加個座。”唐劭明沒有離席的意思。
”小娃崽兒,輪不到你多事。都坐下,吃飯!”唐生智居然先一步結束了父子間的對峙,悶着頭,大口喝着碗裏的羹湯。
而唐生智這一反常舉動更加印證了唐劭明的猜測。
徐來的(身shēn)份,就這麼誤打誤撞地,在年三十的早上得到了唐家長房頗不(情qíng)願的默許。
”芸姐,用完早餐,你帶四嬸和小梅出去逛逛罷。”唐劭明半是強迫地支走了芸芝她們,又摸出一塊大洋,給了坐得(屁pì)股發癢的三弟唐劭昌,”你再去買些爆竹來,晚上放個痛快。”
唐劭昌歡喜不勝,抱着他二哥脖子大大親了一口,飛也似的跑出門去。
等到唐劭平的招財貓媳婦也借故遁走,唐劭明復又抬起眼,一字一句地對他的便宜老子說:”爹,你這是第二次賣我了罷。”
胡說什麼!”唐生智的手指難以察覺地顫了顫,驀然起(身shēn),抬腳就要往書房去。
”你把我賣給魏采爾,卻不打算告訴我么?”
“閉嘴!”唐生智快幾步搶上來,威脅地抬起手。
“收養文書的事,我知道了。”唐劭明揚起下巴,冷淡地望着他。
“小娃崽知道什麼。。。”果然,唐劭明突然發難,唐生智還未想好如何與家人交待,竟無言以對。
“我知道往後我就是魏采爾買來的兒子了,而你也不能再這樣跟我說話了,唐生智先生。”
唐劭平又驚又怒:“父親,你不能!”
咣當一聲,唐太太手裏的暖爐摔下了地。“你。。。!”她平(日rì)里不管事,素來溫良待人,然當此(情qíng)狀,見唐生智那態度,跟五年前將老二送給孔家當人質時一模一樣。唐太太再也顧不得有人無人了,發狠直撲過去,哭吼着撕扯唐生智衣裳,“唐生智,你比豺狼還狠心!虎毒不食子啊!一回不夠,還要再把老二賣一回!乾脆將我們娘倆一併賣了,換你的錢,你的權!”
五年前唐生智兵敗中原,為爭喘息之機以求東山再起,曾將次子送去出質,曾教唐太太大病一場,幾乎送了(性xìng)命。其間種種,唐生明是知道的。那時為什麼要讓死鬼唐二少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孩子去當“和平代表”,唐生智有一番計較。長子唐劭平當時在福建蔣光鼐的十九路軍見習,是他從小着力培養的繼承人,去不得;而仍在軍中的胞弟唐生明當著第八軍的副軍長,更去不得。於是唐生智就命芸芝的父親周斕去做這件惡事--從被窩裏把唐劭明強綁上車,直送到孔祥熙跟前,生死聽任處置。唐生明當年雖唏噓小侄兒命苦,但他如何敢惹火燒(身shēn)。
撕扯中,唐生智眼鏡被唐太太踩個稀爛,唐生明也湊過去拉偏仗。唐生智兀自強硬:“你發什麼癲!讓他跟着魏采爾,我自有道理!”
唐太太一手死死拽著兒子,一手拚命捶着男人,喘得厲害,哭都顧不得了。
唐劭明看着這出荒唐鬧劇,忽然有些難過。這本不是他的家人,被賣了送了,也沒有甚麼別離傷感。但他卻有些為那個死鬼唐二少的遭遇感到憤慨悲涼。
生於軍閥政客之家,(身shēn)不由己便是錦衣玉食的代價,而尊嚴自由常常只是願景。當年劉邦不也曾一腳將親生兒子踹下車,倉皇逃命么?
唐劭明疏離地望着唐生智,“告訴我,魏采爾給你開的什麼條件。但願我賣得個好價錢。”
“終歸是我無能,只能借洋人之力,護你周全。”唐生智掙開唐太太的拉扯,重又坐回椅上。良久,吐出一口氣道,“我只要他做一件事:不讓你死在(日rì)本人手上。”
唐劭明心頭一緊。“與(日rì)本人甚麼相干?”
“你做下好多事(情qíng),以為能夠瞞天過海么?單一件白銀買賣之事,孔祥熙便特地打電話來與我知會。國府魚龍混雜,所謂機要,對內是機要,對(日rì)本人,對□□,何時真正地機要過?”唐生智(欲yù)言又止。
”除了白銀,你還聽說了什麼。”唐劭明神色凝重起來。幾個月來,除去辦好魏將軍交給他的差事,唐劭明既要亮出本事吸引幾個大人物的眼球,靠近掌握巨大權力的國府中心地帶,還必須韜光養晦地恰到好處,讓那些悄然改變歷史的小動作不至於引人生疑給他招來禍患。
唐生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屏退一切閑雜人等,管家老程也被打發到二門外巡視,方才帶眾人進到書房。唐生智看着牢牢抓着唐劭明胳膊不鬆手的唐太太,道:”政治上的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總之我不會拿自己兒子的命開玩笑。”
唐太太生怕自己一離開,兒子就要被強擄而去,只不肯走。唐劭明安撫着唐太太,道:”姆媽,我大了,不會任人擺佈。”幾番勸說,唐太太才肯到小廳暫歇,目不轉睛盯着書房的門,不教一個人把兒子搶走。
唐生智掩上門,從鎖着的抽屜里取出三封信函,叫唐劭明過去看。
這三封信的落款都是蔣中正。平(日rì)唐劭明跟隨魏將軍左右,要說其他軍政要員的字跡他未必熟悉,蔣校長的手令他卻見過不少,眼下他手裏的三封信,無一例外都是蔣校長親手寫就。
第一封信,自”孟瀟吾兄台鑒”伊始,詰屈聱牙地客(套tào)三五行,立刻急轉直下,半是命令地教唐生智滿足魏將軍的奇葩要求,送唐劭明去頂替死在上海戰場的漢斯,給魏將軍當兒子養老送終。
至於理由,寫得十分簡略——唐劭明在軍工機械上有才能,且在斡旋談判上也有些本事,之前他在柏林弄出了不小的動靜,讓國防軍和黨衛隊兩支洋人勢力都打起了這隻會下金蛋的小公雞的主意。若是多了魏氏這重關係,唐劭明在柏林行事會方便不少,屆時相機行事,興許能讓國府得到更多便利。往後就算髮生了非常事件招致敵匪警覺,有魏氏的(身shēn)份保護,匪人也不敢輕易要唐劭明的(性xìng)命。
第二封,是((逼bī)bī)迫唐生智早做決斷,若不答(允yǔn),則唐劭明需解除顧問團職務與外軍軍籍,唐劭平也將遭到牽連從陸大退學,兩人即刻以*步兵少尉排長、中校參謀之銜調往貴州前線剿共。
第三封信語氣緩和不少,想必唐生智一番思量過後已做出退讓。但這封信的內容甚是古怪,蔣校長居然教唐生智銷毀唐劭明從小到大全部的照片和與(身shēn)份有關的文件,往後有人問起,絕不能吐露半個字。不單這些,這封信還說要精簡唐劭明的個人關係,譬如親友、師生、妻子,免生事端。
“免生事端是甚麼意思?”前兩封信還算容易理解,然收養兒女還要銷毀過往文書,清理個人關係,唐劭明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緣由,這等事着實不似魏將軍往(日rì)作派。
“就是讓你瞪大眼睛,保住小命。出了事,□□不會救你,家裏也沒的辦法好想。你萬一丟了(性xìng)命,唐家全族也將從此遭難。”九年前唐生明曾南下黃埔受訓,繼而曾跟隨蔣校長北伐,中途又與陳賡等人反蔣,對蔣校長的權謀之道頗有了解。“這一箭三雕的手段,高明!”
經唐生明一點撥,唐劭明懂了。從古到今,什麼事需得做得這麼小心?這是要他揣着一家老小的(性xìng)命去當細作啊!信上雖要唐劭明從此更名改姓入魏將軍的家門,但這屋裏的每個人都清楚,唐劭明是中國人,而且是從唐家送出去的,不可能真正與這個家族脫離干係。一者,蔣校長明面上送魏將軍一個順水人(情qíng),卻暗中借魏將軍的(身shēn)份掩護唐劭明在柏林那邊“便宜行事”,二者用唐劭明的生死與唐家的興衰挾制在西南軍政兩界根基深厚的唐生智派系,使得他們從此只能與蔣氏同氣連枝。一旦(情qíng)勢有變,蔣還有后着--先洋人一步犯難,處決唐劭明,再處置牽扯上間諜事件的唐生智派系,賣好堵住洋人的嘴。
“不必說了,我去。”唐劭明從桌上摸起洋火,滋啦一聲擦着,燒了手裏的信紙。
唐劭明答應地如此痛快,老謀深算的唐生智覺到有一絲不對勁。
“此去既能受上峰重用,得洋人庇護,又能保許多人安生,這買賣做得不虧。”唐劭明拂去煙霧紙灰,冷淡道,“明(日rì)一早我就走。”
“不成!”唐劭平驀地(挺tǐng)(身shēn)而上,把他弟弟攔在(身shēn)后,“不就是上前線?我替他去!”
“你湊什麼(熱rè)鬧!”唐生智立刻出聲喝止。“劭明,你從軍寥寥數月,何以鋒芒畢露,從顧問團直撲騰到外國當武官,賣車買炮,又管什麼白銀賣多賣少?□□給你的外交任命,國府上下都通報了,最要命還下了一道嘉獎令!你曉得國府裏頭有多少親(日rì)官佐,多少(日rì)本人的(奸jiān)細?如今世道紛亂,別的我尚能保你無虞,但(日rì)本人的(陰yīn)險手段不得不防!蔣光頭的威((逼bī)bī)利(誘yòu)我唐某人還看不到眼裏!我答應魏采爾的無理要求,只因我輩無能、國家貧弱,居然只能借洋人的(身shēn)份牽制(日rì)本人,教他們不敢朝我兒子放黑槍……”說到激動處,唐生智一副要老淚縱橫的模樣,可他終究沒掉下眼淚來。
“干那些事有甚麼危險,我都曉得,但我沒打算躲,也躲不了。中國早晚要跟小鬼子開戰,若魏采爾真能助我,給他當兒子又算得了什麼?至少他不會賣我!死在(日rì)本人手裏,也好過當你的政治籌碼!”唐劭明說罷,頭也不回大步出了書房。
“冷血的東西!”唐生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猛力一攥,掙斷了手裏的檀香木串珠斷了,亂騰騰崩了一地。
唐太太被晾在廳中空坐半晌,也想明白了。什麼溫婉賢良三從四德,狗(屁pì)!唐生智年輕那會招惹的野女人比唐生明只多不少,沒有一個連也有兩個排,她忍了;如今親兒子都被悄悄賣給洋人,她忍不了了。
這會子芸芝帶着梅副官和徐來還在外頭逛,唐劭明獨自上樓收拾行李,隔着門聽見樓下忽然鬧起來。唐太太叫罵一聲“活土匪”,抄傢伙把唐生智腦袋打了,嘶喊着要帶老二回東安老家去,唐生智也不跑,硬扛着讓她打。
唐劭明常住魏公館,吃穿用度不缺,是以只挑了十幾本死鬼唐二少看過的《機械原理》、《(熱rè)機學》帶走。芸芝的物件他不曉得如何收拾,胡亂從衣櫥里掏幾件厚衣裳裝進皮箱,便往沙發上一倒,心安理得睡回籠覺。
過了約摸三刻鐘,院外聽得梅副官與唐劭昌擲雪球嬉戲的笑聲,樓下緊接着便安靜了。等到徐來梅副官進門,唐生明最先回過神來,一個接一個地講他在各處的有趣見聞,除了唐太太一言不發地望着窗外雪景,一大家子都勉力在生人面前維持(熱rè)鬧融洽的氣氛,好似什麼都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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