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為你,此生無怨
兩年後。鳳皇城。
城外的梧桐遮天蔽日,初夏的晨光透着寬大墨綠的梧桐葉灑下來,在地上映下星星點點的斑駁葉影。而文息殿內的海棠,花開滿樹,奼紫嫣紅間,清風徐過,花枝燦燦繽紛搖曳。
慕容棠坐在案前,安靜的望着窗外那顆海棠樹,神思遊離。
往事如煙,海棠依舊。
榮喜愁眉苦臉的從殿外走進來,見到慕容棠,先是嘆息一聲,而後道:“王爺,又有難民堵在城門口了,吵着嚷着要進城。”
慕容棠‘恩’了一聲,淡淡道:“依舊放進來便是。還有,我說過了,不要再稱呼我王爺。”
榮喜道:“小的叫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王爺恕罪。可是王爺,小的就是不明白,王爺既然斷了與皇上的關係,為何還要管那群難民?皇上與五殿下這一仗,打起來就是兩年,鬧的滿天下都是難民,皇上自己都不管了,王爺總不能幫他一直這麼照顧下去啊。再說,城裏的糧食也供不起啊。”
院中的海棠開的正盛,滿樹海棠花盛開,遠遠看去,如一片粉色花海般絢爛奪目。
慕容棠的目光依舊望着窗外,慢慢道:“不是為他,我只不過是可憐那些百姓而已。”
榮喜道:“王爺若是真的只是可憐百姓,那為何還要管朝中的那些大臣。去年王亥大人病故,王爺便送了銀子給他的家眷。”
慕容棠道:“王大人是五哥的岳父,與我也算是親家。五哥五嫂都不在身邊,他病故離世,我自當替五哥盡一份心意。”
榮喜道:“可是上個月寧威將軍殉國,王爺又送銀子給他的家眷。王爺與寧將軍可不是親家。況且寧將軍與王大人都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皇上都沒王爺做的周到的。”
慕容棠道:“寧將軍為人忠勇耿直、剛正不屈,我只是欽佩他的氣節而已。”
榮喜道:“這兩年一直戰亂,百姓叫苦連連。小的私下裏聽說,百姓對皇上和五殿下都是怨憤深重,都盼望着不論他們兩人誰勝誰敗,只求他們早點打出一個結果來。最好他們兩人同歸於盡才好。”
慕容棠移開視線,看了一眼榮喜,認真道:“這樣的話,以後不許再說。”
榮喜道:“是,小的知錯。小的也只是聽說。不過小人也真心覺得這天下就該由王爺這樣的人來掌管,這樣百姓才有太平日子過。城裏的難民也是這樣想的,都希望王爺做皇帝呢。”
慕容棠道:“我對天下並無興趣。避世於此,也是想求一時清凈。”
可是註定是求而不得的。他與五哥這一戰,自己雖不參與其中,但卻無時無刻不再擔憂焦慮。這一仗,不論勝敗如何,不論誰輸誰嬴,自己都不會開心。
終於,兩個月後,戰爭結束。
慕容暉戰敗。
四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最後單槍匹馬與傅文玉決鬥之時,重傷在傅文玉刀下。生死不明。
而傅文玉雖勝,卻輸的一敗塗地。六十萬大軍死傷慘重、所剩無幾,輸了將士更輸了民心。
兩軍在通江交戰,久戰不決。通江一帶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方圓幾十裡外就可以聞到血腥屍臭的味道。
慕容暉苦戰不敵,率部後退,從通江一帶退至天險以內,在天險沿途布下重重機關陷阱。
傅文玉卻全然不顧,六十萬大軍彷佛鐵打的人肉盾,送死一般向著天險橫衝直上。傅文玉就是用數十萬將士的屍體鋪砌了一條踏破天險的屠路血道。
百萬將士,多少溫暖人家的兒子、丈夫,近乎盡數命喪一場戰事之中,戰事終結之日,民怨四起,起義不斷,而這一切的罪惡矛頭都指向了得勝而歸的傅文玉。
傅文玉的天子之位岌岌可危。
長安城內哀聲四野,黃紙滿天。皇宮內花葉滿地,蕭索空蕩。從宮門至大殿,除了弔死在參天古樹下的榮順的屍體外,再無一人。
可是當慕容棠見到傅文玉之時,傅文玉的臉上卻不見一絲一毫的焦慮之色。穿着一貫的黑色龍紋長袍,坐在大殿之上,悠然的擦着手裏的長劍。
慕容棠推開殿門,陽光照射進大殿之中,平添了幾分暖色。軟靴踏在殿中的白玉地磚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慕容棠一步一步走的很緩慢,注視着傅文玉一直微微低着的臉頰,淡淡道:“難得你還能如此悠閑。”
傅文玉依舊是那一臉的滿不在乎,並未抬頭,道:“難得,你還會來見我。”
慕容棠道:“逃命去吧。”
傅文玉的手驀地一頓,放下手中的劍,抬起眼帘,問道:“為何?我剛剛平息了叛亂,正是百廢待興、安撫天下的緊要時刻,為何要逃?”
慕容棠走至大殿中央,駐足停下,看着傅文玉,面色平和,聲音亦是和緩,道:“民怨四起,你是罪魁禍首,百姓必定要殺你泄憤。剷除暴君的喊聲此起彼伏,你,聽不到嗎?”
傅文玉站起身,透着窗格射進大殿的一束光線映照在他蒼白卻堅毅的臉上,君威凜然,氣度萬千。
傅文玉道:“這聲音如同刮耳之風,日日迴響在耳側,不過,這又能怎樣?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我是天子,豈有畏懼退縮的道理?倒是你,你在這兩年裏的所作所為,我全部都知道。你這樣費盡心機的籠絡人心,不過就是在等着這一天將我取而代之。你也好,你五哥也好,天下人也好,不過都是覬覦這個位置。”
傅文玉拍了拍身下赤金的龍椅,而後,將一個東西扔給慕容棠。慕容棠接過來一看,是那個虎牙墜。
那年被傅文玉拿去之後,自己幾番討要,傅文玉都不肯還回來,並說:‘要這個東西有什麼用?只要我在你身邊一天,我就會拼盡全力的保護你。只有我可以保護你。’
而今,自己早已將這個東西忘記了,他卻又突然的還回來。
慕容棠攥着那虎牙墜,怔怔的看着傅文玉。
傅文玉洋洋得意的放肆一笑,道:“你五哥已死,這個算是他的遺物。”
慕容棠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傅文玉道:“不要這麼驚訝。這個結果難道不是意料之中嗎?不過你放心,你五哥死的沒有痛苦,長劍穿心,一劍便咽了氣。是我親手了結的他。看在你的情面上,我讓你五哥死的很體面。”
慕容棠早已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不論是他死,還是五哥死,都早已在心中設想了無數次。最好的結果是他兩人一同活下來或者一同死去,而最壞的結果,便是如今這樣,一人死去一人活着。
這是最令自己痛苦的結局,因為不論死去的是誰,自己都會難過,卻無法向活下來的那一個人報仇。
自己不能殺了五哥,也殺不了他。
即便自己以為自己應該是恨透了他、最想要將他殺之而後快,可是他此刻就在眼前,自己卻下不了手。不,不是下不了手,而是自己從未真的想過要對他下殺手。
慕容棠眼中酸澀,哽咽一聲,最後收起那個虎牙墜,轉身向殿外走去,低聲道:“你走吧。”
即將跨出殿門之時,只聽咣當一聲,一柄長劍猛地刺過來斜插在地上。刀身猛烈的搖晃着,發出陣陣迴響。
慕容棠當即驚在了原地。
傅文玉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緩慢卻堅定。
傅文玉道:“你心裏其實是想殺我的吧。不為了你五哥,也不為你皇姐,不為你失去的任何一個人,只是為了你自己,你,是想殺我的吧。從我強迫你的那一夜開始。”
那些久遠又模糊的記憶,為何要再提起?就讓它在逐日消弭的悲傷過往裏無聲無息的沉默散去吧。
慕容棠道:“那樣不愉快的曾經,我已經忘了,不必再提。”
傅文玉聞言有些意外,眼眸怔了怔,蒙了一層水霧,抬眼止住了要流出的淚,不屑一顧的輕哼一聲,低聲道:“即便你原諒了我,今日我也不會放過你。”說著舉起手中的劍,指着慕容棠的背影,冷冷道:“我還沒有打算要放棄天下,你的存在是對我最大的威脅。拔劍吧。一切聽天由命。”
慕容棠恨他那句‘你是我的威脅’,轉身拔起劍,與他較量起來。
兩人互不相讓,長劍交錯飛舞,在空曠冷清的大殿之上發出激烈刺耳的撞擊聲。
慕容棠的招式之間,是毫不掩飾的嗔怪與埋怨:在我與天下之間,你從未猶豫過。你曾經為了天下放棄我,如今又要為了天下殺了我。
我會告訴你,你是錯的。
我會將你打倒在地,狠狠打醒你,然後毫不留戀的瀟洒離去,到那時你就會知道,你視若珍寶的‘天下’在我眼裏一文不值。你的猜疑是多麼可笑,你的顧忌是多麼愚蠢,你並不了解真正的我。
慕容棠懷着這樣的心情,一心只想打敗他,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竟不知不覺間在他的誘導下打着徐家槍法的招式。
以往自己練習時,他都會帶着自己一起練,而最後一擊總是痛快至極的刺穿木偶的心口,將木偶劈成兩半。
可是今日,原本與自己交手的他,最後卻忽然收手,站在了劍刃之前,如那個木偶一般,被一箭穿心。
慕容棠瞬間慌了。
傅文玉拔出胸口的劍,扔到地上。傷口處頓時鮮血直流,霎那間浸染了整片衣襟。
傅文玉整個人沉重的跪倒在地,慕容棠連忙奔過去扶住他,一手按住那不斷流血的傷口,道:“我沒有想殺你!”
傅文玉似要說話,張開口的瞬間,鮮血沿着嘴角流下來,傅文玉緩緩道:“我知道。”
慕容棠的手已被染紅,溫熱的血流卻依舊不住的涌動出來。慕容棠道:“我去叫太醫。”
傅文玉一手抓住他的手臂,斷斷續續道:“傻瓜......還哪裏來的......太醫......我早已......將眾人遣散......了......”說著,又猛地嘔出一口鮮血來。
慕容棠抬起另一隻手去擦他嘴邊的血跡,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是要重整旗鼓安定天下?你不是要除去我這個威脅繼續做你的皇帝?為什麼又騙我!”
不知是因為慌張還是緊張,慕容棠說話之間,聲音都在顫抖。
傅文玉的手抓住慕容棠的手腕,艱難道:“這天下.....是送給你的......是你的.....你......離宮三年......我生不如死......今日......終於能夠......解脫了......”
傅文玉說到此,又嘔出一口血來,因驟然失血過多的緣故,言語間已經有氣無力。
慕容棠看着那止不住的片片腥紅,眼眶泛紅,勸阻道:“別再說了。”
傅文玉歇息片刻,喘息變得粗重起來,卻依舊道:“只是對不起你......借了你的手......你不要怪我......因為......就算是......死......我也不要......斷了與......你的關係......”
慕容棠道:“我不怪你,只要你不要死,你做了任何事我都會原諒你。”
傅文玉聞言,努力的彎了彎嘴角,勉強擺出一個慣常的微笑,道:“......好......溫暖的......表白......忍不住......又想吻......”
慕容棠不待他說完,一手扶住他的頭,吻在他蒼白的有些乾澀的唇上。慕容棠一生都忘不掉彌散在兩人口中的血的味道,那個屬於他的味道。
傅文玉的臉色已經慘白,血流了一地,連抓着慕容棠手腕的力氣也沒有了,額上滲出一層細密汗珠,粗重的喘息着。
摸到慕容棠手腕上那根紅繩手鏈時,傅文玉的嘴角微微的彎了彎,一雙黑亮的眸子閃爍着喜悅的幸福目光直直的看着慕容棠,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最後問道:“這些年......你有沒有......為我......心動過.....哪怕一刻......”
慕容棠聞言,眼淚瞬間流下來。
只是不待他回答,傅文玉的手已經滑落下去,整個身子失去了支撐驟然倒在了慕容棠的懷裏。
這一瞬間,慕容棠甚至沒有反應過來,浸滿鮮血的手依舊按在傅文玉的胸口。一直到傅文玉的身體冰冷,一直到溫熱的鮮血冷卻凝結,慕容棠緊抱着懷裏僵硬的一動不動的人,怔然流淚。
斜陽的餘暉逐漸淡去,殘餘的光亮與溫暖一併消失在長夜之中,大殿內外一片死寂,安靜的讓人窒息。
慕容棠聽不到傅文玉的呼吸,也聽不到他的心跳,甚至聽不到自己的眼淚滴落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到,整個世界只剩下一陣陣眩暈的鳴響。
抱着傅文玉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的晨光來臨,慕容棠的腦子裏依舊是盤旋不散的那幾個字:
他......死了?
......死了。
......死了......死......
慕容棠一夜之間,不懂‘死’字為何物了。
當長安城的百姓‘滅暴君,止戰爭’的吶喊聲如潮水般湧向皇宮時,那震天的憤怒之聲驚醒了沉浸在痴念中的慕容棠。
慕容棠很清楚,自己殺了傅文玉,立了一大功。自己此時此刻就該站起來,走出去,將傅文玉的屍體丟給那群怒氣滔天的百姓,任由他們對着屍體唾棄、泄憤。將他五馬分屍也好、炮烙凌遲也好,甚至削骨剃肉、挫骨揚灰也在所不惜。而自己,則將在萬眾擁戴和歡呼之中,登基即位,復國稱帝。
可是那雙腿,就好像生了根深扎進地下一般半分也動彈不得;那雙手臂,依舊緊緊的擁抱着懷裏冰冷的人。
慕容棠聽着那由遠及近,即將衝破城門兇狠而來的怒潮,低頭在傅文玉的長發上深深吻了一下,顫抖着嘶啞的聲音,喉間苦澀道:“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