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話 那天夜裏

第322話 那天夜裏

馬恆走進屋內,目光就從我們身上移開,只在地上的茶盤上稍作停留,當然,桌子上的泡麵他也看到了。腳步根本沒有停下,在瘦平頭的攙扶下,馬恆直接走向屋角的樓梯。

樓梯很陡,只是在裏面牆邊斜着直通二層。像這樣的樓梯,年輕人上去沒問題,可馬恆就不行了,每一極的高度對他都是挑戰,腿腳不利索。

“到樓上聊吧!”馬恆邁上第一極台階,用和緩的語氣叫我們上去。

二樓的屋裏有沙發和床鋪,房間用來閑聊說話是最合適的。丁曉東早早就站在二樓上,對下面走上來的兩人用冷漠的目光盯視,他和我一樣,對馬恆特別留意。從他那越來越驚愕的眼神中,我知道丁曉東是得到了和我一樣的結論,這是個將死之人。

將死之人,就快去那個世界了。可就是這個快去了的人,今天下午,在躺椅後面說出,‘帶他們去老宅’。如此也就讓人有點不相信眼前的馬恆,至少他氣喘吁吁的樣子,是他故意誇大了。

如果他今天下午從躺椅後面走出來,就用龍鍾老態承認自己就是馬恆。這樣的做法和說辭,連我都能想得出來,而且還十拿九穩的和平解決問題,拿不拿婉轉的語氣沒關係,只要說叫我們走就可以了。一個鬼門關都朝他打開了的人,冒着死的危險來投靠不值得。

明知道他一把年紀,可他太嚇人了。喘氣都有可能累死,這狀態能靠得住嗎!

主卧室很寬敞,馬恆直接走進去,丁曉東早就讓到了一邊。沙發都是很老的大彈簧那種,笨重卻很舒適,皮革很厚油光錚亮,有幾處已經掉皮了,露出底下的白底。茶柜上裝有可調燈,柔和的光線讓人很舒適。丁曉東拂去床墊上的褶皺,那裏已被汗水浸濕一片。

人走進來,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輕微聲響。古樸的蘇州民居,每一處都讓人無比舒服,那嘎吱聲並不覺得刺耳。

張春來高舉着茶盤,我挪了一下地方,將靠近茶桌的位置留給他。沒見到過丁曉東,所以馬恆對他特別留意,而丁曉東也很識趣,默默地面朝裏邊的牆角,背過身去。

曉東顯得很沒禮貌,至少打個招呼,見過一下馬老太爺也好。

馬恆回過頭來,視線就落在張春來手裏的茶盅上。又是洗茶又是泡的,張春來自顧自的鼓搗個不停,我知道那不是什麼正宗的茶藝,可茶壺茶盅在他手中還像那麼回事。

“信陽毛尖是吧?”馬恆問道。從他那略微帶有精光的眼神中,顯然帶有些許的期望。

馬恆,是個懂茶之人。

說話間張春來已經將一盞茶送到馬恆面前,瘦平頭微微向前,似乎想要阻止,馬恆卻頭也不抬的接過。馬恆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不用怕,沒有人想要我死。如果這些小傢伙是來殺我的,那麼現在闖進來制止他們的,必然是那個遠山信雄”。

幾個人面面相覷,話從他嘴裏說出,讓我們驚愕不已。

事實果不其然,馬恆幾乎是自言自語,對信陽毛尖的特點說得極為詳盡,香高味濃、甘醇汁綠。濕熱的氣溫,讓所有人渾身都黏黏的,尤其我這個東北人,熱得我煩躁不安,在樓下還好說,可到了樓上,汗就沒停下。馬恆卻不以為然,每一口都淺淺小酌進去,似乎是在細品茶的味道,那是熱水,他絲毫不以為意。可同時他又提出,這茶為何甘醇的感覺如此之厚!都有些發苦,他能說出這就是地道的明前茶,卻又和市面上賣的不太一樣。

張春來立刻詳細說給馬恆,這是明前茶沒錯。茶葉在炒制時,和廚師做菜一樣,要添加很多佐料,那些人造的香料,對茶葉本身的味道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只能在干茶的色澤、香氣上效果明顯。其實,想要更好的體現茶葉本身的特色,我們信陽茶農,幾乎每家都有自己獨特的土法。土法做出的茶葉,色澤香氣自然比不了添加了很多佐料的,只能做自家的茶飲,上不了市面的。

“避開生鍋,剛採的嫩芽直接進熟鍋,反覆炒制攤涼,茶本身的味道,完全靠火候來掌握,根本不用揀剔,因為那道工序在菜芽的時候就做過了,這樣能盡最大限度的保持嫩芽原本的香氣”張春來說得起勁,不在乎我們能不能聽懂。

不過想起我在他家的時候,多少能明白一點,我和他姨父相處的時間裏,也做過一些這樣的活計,只怪當時心思沒在這上。

馬恆一邊品茶,一邊看着張春來。不去刻意板住自己的口音,也沒有故意把河南音加重,只要讓馬恆聽出一點河南茶農的鄉土味兒就好了。兩人津津有味,茶盅里的水沒了又添。只有丁曉東對所有話都不放在心上,仍然面朝著牆。而我和明哥還坐在沙發上,目光到處遊走。

“再把你們去江西的經過說一遍”馬恆話鋒一轉道。

再次問起江西地下的經過,不經意間三人還是相互對望,本能的想到,馬恆是否是要找到其中的破綻。按照下午明哥和小來說的經過,如果再細緻一些考慮的話,幾乎可以想像出當時,那都是可以說通的,也是合乎情理的。

我很想說一句,混戰發生的地方你們既然知道是什麼樣子,幹嘛那麼專註在你們的人死在誰的手裏。但是想想也就釋然,身為一家之主的馬恆,和那個龐國智的目的一樣,都要照顧到底下人的情緒。如果報不了仇,一大家人,很容易生出亂子,尤其是一大家子土賊。

明哥很想插言,他拿出一支煙,但隨即又放下,拿起茶盅。也許他想和我說一樣的話,但我知道他想說的也許是另外的問題。

馬恆打消了我們的疑慮。

幾十年的土賊生活,經營這麼大的家業,馬恆已經七十六歲。七十六歲,他可以毫不吹噓的說,自己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土賊,這條路上根本沒什麼道義可講。在地下廝殺,誰殺了誰都是天意,沒什麼可說的。如果馬家的人殺了你們也是一樣,除了留在地下幾具發臭的屍體,還能有什麼。

活着的人,總要做活着的人該做的事。

馬恆叫我們大可以放心,他不是來確定什麼的,只是想儘可能的從我們嘴裏得知遠山信雄。那個遠山信雄,馬恆只在半年多前見過一面,也就是這個見過一面的人,馬恆和他的組織打了幾十年的‘交道’。

“只有兩天的行程,在都昌縣向山中進發的路程里,我們和遠山信雄離的很近。可是對他的了解只能靠判斷,他手中有幾個土賊,那些人和他一樣給人不靠譜的感覺。也許,遠山的本意就是想培植自己在中國的勢力,畢竟他是‘外人’。那些人中有兩個和我們的一個兄弟之前有過過節,所以那天夜裏根本沒客氣,幹掉了兩個”李立明道。

人家問你詳細的經過,你說這些不疼不癢的幹什麼!心思迴轉,李立明的話也許是在告訴馬恆什麼。

“實不相瞞”。

李立明的話不疼不癢,馬恆似乎也在琢磨李立明的用意,滿是色斑的臉上毫無表情。就在他張口欲言的當口,張春來用實不相瞞接過話茬。

和遠山信雄的兩個人有過節的那個兄弟,起初也不是和我們一夥,包括今天在場的四個人,原本也都不是一起的。從到達入口的那天夜裏開始,我們這些人相互間都存在防範,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大家彼此都多了一份小心。

那天夜裏,我聽見那個兄弟悄悄溜出了帳篷,就跟在後面尾隨。事後才知道他和遠山的兩個手下之前都去過那裏,他們之間是私人恩怨。可是在草地里偷聽,卻意外聽到了一些東西。

“哦?”馬恆仍然品着茶水,輕輕扭頭看向張春來,下垂的眼袋異常突兀。

“他們說了什麼?”馬恆問道。

想起那個被槍口指着的早上,心裏現在都覺得晦氣,時間過了那麼久,若不是不久前我還特意回憶,此時腦中的清晰的畫面沒有多少,倒霉事兒誰會留在記憶里。張春來當時的反應,我此刻看來不知道該給他何種評價。

機智、勇敢,這些都不對。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舉止,我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側眼看着他。媽的這傢伙果然知道什麼,難怪來蘇州他那麼堅持。堅持沒什麼不對,至少應該和我知會一聲,心裏倒也沒什麼抱怨,我對他如果繼續抱着不滿的情緒,終有一天兩人的關係會僵掉。

眼下應該不吱聲的好,我看馬恆對他的關注大於我們,況且張春來也自顧自說得起勁,倒不如就讓他一個人說好了。

“我就在知道你不是來吃螃蟹的”李立明道。

明哥不像我,眼中一點怒意都沒有,神態應該是輕蔑,不知道那種輕蔑來自哪裏,反正和明哥對個正臉,那種輕蔑不是裝出來的。

心裏琢磨着張春來到底是想怎樣,不作死就不會死,任憑他一意孤行作下去,早晚會作死,這不是辦法。

‘我和你,該談一談了’。

此時我心裏想的就是這一句話,必須談。一心二用,心裏想着該怎樣和他掰呲,耳朵里同時聽着張春來將那天夜裏的事情道來。

那天夜裏,阿約溜出帳篷。張春來聽出了異樣,卻只說聽到了響動,故意隱去阿約的特殊體質在他當時聽來哪裏不對,這就對了,阿約現在是我們的兄弟,他有什麼本事怎麼可能和你說。

悄悄在後面尾隨,在一個帳篷的下風口,張春來聽到了帳篷中兩個人的對話。至於怎樣摸到人家帳篷附近偷聽,土賊自然各有各的絕活。樹林中最大的障礙是矮叢中的枯枝枯葉,掉在地上的枝葉只有雨後濕潤的情況下容易穿行,乾旱的季節就很麻煩。在矮叢中潛行靠近人家的帳篷不被發現,首先路線要選在下風口,要想儘可能不發出聲響,張春來的師傅還教給他一種‘貓步’。

這裏所謂的‘貓步’,與model在T型台上的步法毫無關係,是地地道道仿生詞。在草叢中穿行,人要像貓一樣拱起四肢,那種姿勢很難受,動作是有竅門的,不經過練習脊椎受不了,視力聽力都要過關,同時也需要其它感官配合,才能不發出一點聲響。

兩人好像在談論着什麼事情,張春來剛聽到的時候,以為和我們那次下地毫無關聯,聽了一會兒才理出頭緒。

那兩人和我們一樣,對遠山信雄也是沒多大興趣,雖是僱主,遠山也想靠他們建立起所謂的‘家底’,但是他們並不買賬。兩個人的談話,是在商討着如何才能投向蘇州馬家。

當時張春來只是記住他們的話,慢慢才明白,他們是想在地下跟在我們身後,在我們和前面馬家的人交鋒時動手。遠山並不想趕盡殺絕,他的本意是讓我們和蘇州馬家的能夠僵持就可以了,他是想看看馬家老太爺的‘手下人’。

“那兩個人說的什麼不太清楚,只是該如何動手卻很詳細。兩個傢伙之前去過,所以他們選的動手的地方就是在下面的南陳墓葬里。把我們全乾掉之後,好去和前面的馬家人見面,殺我們只是想邀功,利用一個消息去馬家才是目的”張春來道。

馬恆仍然喝着茶水,似乎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小來突然話鋒一轉,不再是兩人說什麼,而是在那時候,樹上的阿約動手了。

照張春來說的,阿約動手的方式,那兩人剛發覺就掛了。由樹上直接貫入帳篷,篷布和喉嚨幾乎是同時破開。

難怪看到帳篷的時候很多人詫異,破成那樣,夜裏誰也沒聽到。

“他們要用什麼消息來我馬家?”馬恆打斷了張春來。

張春來故意慢慢喝水,馬恆也在等着他的回答,幾個人都注意到小來的面部,表情絕對不是在回憶。

那兩個人提到了一個地名——仗木,也提到了從那裏來了幾個人,好像還帶了什麼東西過來。

這些是張春來吱吱嗚嗚說出的,因為他實在記不起那兩個人說話的經過,況且還被阿約直接‘切斷’了。

“記得上個月從仗木來的那幾個黑鬼嗎!帶來的那塊碾對遠山沒用,對蘇州的馬老太爺應該有用”。張春來斷斷續續的說完,結尾還重重的嗯一聲。

眼睛漫無目的的看着天花板,等張春來說完我才回過神來。馬恆的臉色嚇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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