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來不是灰姑娘
從把褚悠送回家的那刻起,我心底就埋下了一顆要去看望她的種子。所以假期最後一天,我拒絕了媽媽逛商場的提議,早早起床收拾妥當,拿着昨天買來的小蛋糕,把我歷經幾年才攢下的全部零錢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懷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站在學校門口等出租。
等車期間,我還見到了王老師。他全名王法,如果光聽名字會覺得他是個嚴肅之人,但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開心果。
他喜歡交朋友,學校上到七八十歲的老人,下到剛剛踏入校門的學生,左至最底層的工作人員,右至各個部門的領導,都是他的交心朋友。他也是後來我們念念不忘的王主任。
他穿着一身黑色運動服,小跑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說:“初陽,這麼早去哪兒啊?”
“我去看同學。”
“看同學?”
“是啊。”我抬起拿着蛋糕的手說:“你看,這是我為她帶的禮物。”
王老師俯身看着我的蛋糕,笑着說:“喲,了不得啊,竟然還知道要帶禮物。”他頓了頓又說:“對了,你告訴媽媽了嗎?”
“我跟媽媽說了要去找同學。”
“那你怎麼過去呢?”
“我帶了零花錢。”我拍了拍自己的褲子口袋,示意錢就在此處,然後說:“我坐出租車過去。”
王老師直起身子,用驚訝的語氣說:“坐出租?你自己嗎?”
我說:“當然,我都是大孩子了。”
“但我還是覺得有點危險,要不我送你過去吧?”
我立馬擺手說:“不要不要,我想自己去。”其實私心裏我也覺得就這麼去褚悠家是有點唐突的,我怕褚悠會生氣,所以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明確的去處。
王老師剛要開口再說什麼,結果東邊駛來一輛出租車,我趕緊墊着腳招手,直到車子停在我面前,我立馬轉身朝王老師揮手說:“拜拜,我先走了。”
王老師卻拉住我說:“別著急忙慌的,我送你上車。”
“啊?哦。”
王老師戳了一下我的頭說:“真是個傻小子。”
我坐上副駕駛,王老師幫我系好安全帶,他說:“真的不要我送你去嗎?”我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他嘆了口氣,又看了看司機的工牌,對着正在看着我們的司機說:“林子良先生,你好,麻煩你把孩子送到他要去的地方。”又搖搖頭,用無可奈何的語氣說:“哎,孩子大了,還說自己都能獨立了。這不,還要跟我證明呢!”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一會兒看看王老師,一會兒看看司機。司機笑着說:“放心吧,保證送到。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等着他,到時候再把他送回來。”
王老師伸出手說:“那就先謝謝林師傅了,孩子這麼麻煩您,等您把他送回來咱們一起吃頓便飯。”
司機握住王老師伸出的手說:“客氣了,這都是應該的。”
我不明白兩個大人之間看似簡單卻又複雜的對話,車子平穩行駛着,司機一邊目視前方一邊問我:“小朋友,你要要去哪兒啊?”
我在腦海里搜索了一圈,終於憑着僅有的一點印象說:“好像叫北橋。”
“哦,北橋啊,很近,就在一中後面,五六分鐘就到了。不過你確定是那兒嗎?”
我不是特別確定,因為這個地址是在我跟賈老師送她回家時,我模模糊糊聽賈老師對司機說的,我不敢保證我沒有聽錯,但我只能硬着頭皮說:“是的。”
當司機把車開到北橋時,我興奮地大喊道:“是這裏,是這裏。”
“那你同學家在哪?跟我說我把你送到門口。”司機笑着說道。
我指着前方說:“叔叔,不用了,我在這下車就行,我走過去。”
司機已經放慢了車速,聽到我這句話后便踩了剎車,他說:“我把你送過去吧。”
“真的不用了叔叔,她家的衚衕太窄了,進不去車。”
司機只好作罷,說:“那需要我在這等你嗎?”
我轉轉眼珠,想了一下說:“不需要了,反正離得這麼近,而且我也認識路了,我走回去就行。”然後我從口袋裏掏出每種面值都有的零錢,伸到司機面前說:“叔叔,要多少錢?”
司機從我手中抽出兩個五毛的說:“就給我這些吧!”
我再次謝過後,就懷着無比期待的心情向衚衕深處的那棟房子走去,經過了七拐八扭的路,我終於再一次站在了她家前。
她家的大門是木頭門,上面刷着一層黑漆,讓人感覺厚重。大門大敞,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用磚壘的歪歪扭扭的影背牆,再就是天井裏讓我震驚的一幕......
褚悠突然從屋裏向後步伐不穩的倒退着出來,然後跌坐在了地上,接着我看到一個面目猙獰的中年男人罵罵咧咧的緊隨其後,他指着坐在地上的褚悠大罵道:“你這個喪門星,你給我滾,滾的遠遠的。”然後他隨手拿起自來水旁的臉盆,把一臉盆的水潑在了褚悠身上,“你這麼厲害,你怎麼不滾?你還在這幹什麼?”他繼續歇斯底里的罵道,“你就是個喪門星,喪門星!”
褚悠坐在地上,低着頭,一句話也不反駁,只是伸手擦了擦眼睛,就那麼坐着,好似這些事她已經習以為常......
男人好像更氣了,他臉紅脖子粗的大步走到褚悠前面,彎身狠狠給了褚悠一巴掌,褚悠的頭隨着他的力道自然而然地歪向一邊,褚悠還是面無表情,他又跺了她一腳說:“就在外面獃著吧!別進去氣我。”接着他轉身進了屋。
褚悠在他進屋后,艱難的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左邊一個用玉米秸稈搭起的小屋裏,直到我走也沒有出來。
我神情獃滯地站在門口,不敢相信我眼前的一切,可能父母給我編織的世界太過美好,所以年少的我從不相信這個世界會有黑暗,我更不敢相信會有大人這麼對一個孩子。此時的一切與我的世界是相悖的,我突然覺得我觀念里的美好世界坍塌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有人過來拍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胳膊緊緊夾住身體,警惕地回頭,一看是一對老婆婆,我才放鬆下來,小聲說了一句“奶奶好。”
兩個老人面臉褶子,其中一個問我:“小朋友,你怎麼在這?找誰啊?”
我一時語塞,我明白現在不是看望褚悠的最好時機,我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最後說:“我,我找劉朵兒。”
兩位老人面面相覷,最後另一個老人說:“我們這裏沒有姓劉的,小朋友,你找錯地方了。”
我當然知道這裏沒有姓劉的,這裏也沒有劉朵兒,劉朵兒或許正在家裏蓋着被子吹空調呢,他怎麼會來這麼一個地方?我為自己撒謊而感到羞恥,我慌亂地點點頭,說:“哦,哦,那我走了。”然後不顧一切地往回跑。
跑累了,我停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擦掉額頭上的汗,狠狠咽了一口吐沫,才繼續小步走着。
還沒走出北橋,我見到了站在一起的三個人。其中一個看起來比較年輕的婦女說:“你們知道吧,永邦又打悠悠了。”
一個中年男人皺褶眉頭吸了一口煙說“別胡說,你看到了?”
婦女白了他一眼說:“我是沒看到,但我聽到了,我們兩家挨着,就是他在家放個屁我都能聽到,更別說那麼大動靜了。”她又說:“你們沒看到大嬸和三嬸一起去他家了嗎?我還能騙你們不成?”
男人不耐煩地說:“行行行,別整天的除了嚼舌根不會做別的!”
婦女還想不服氣地反駁,一個半頭白髮的老婆婆說:“好了,別說了,悠悠也怪可憐的。”
婦女繼續說:“有什麼可憐的?永邦把她帶回來,一把屎一把尿的養她,誰成想啊,最後倒把自己的親兒子和老婆搭上了,擱誰誰受得了?”
男人掐滅手中的煙頭,往地下一扔,朝婦女“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婦女哭笑不得地說:“奇了怪了,我說永邦和悠悠,關他褚軍同什麼事?他生哪門子的氣?”
老婆婆說:“嗨,軍同不就是那麼一個人嘛,熱心腸。”她挽上婦女的胳膊,兩人向我的反方向走去,我再也無法聽清兩人的談話。
在我即將走出北橋這個地方時,我把手中提着的蛋糕放在地上,就當我已經看望了她......
我魂不守舍地往回走着,我不受控制的猜想着褚悠與那個男人的故事,但我的腦海卻是一團亂麻,剛剛看到的畫面,三個人的談話,與褚悠相處的點點滴滴都交織在一起,我理不出一點頭緒。
此時,媽媽以前給我講安徒生童話的記憶湧上心頭。我想,我唯一可以把她安放的就是灰姑娘,只不過,她是一個有爸爸的灰姑娘......
這是我現在的想法,不過後來,我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因為她,從來都不是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