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璧之魘

八、璧之魘

礎州在十多年前曾經是盜匪肆虐,鄉鄰不寧。先帝本欲令皇二子趙王來此鎮壓匪患,碰巧那時又出了章添財殘殺降兵鄉民之事,趙王嚇得不輕,稱病不願前去。而皇三子薛王生性好武喜戰,正想帶回兵一試身手,便趁此時機主動請纓代二哥前去。先帝讚嘆不已,果真把剿匪之責交給了他。靖豐十五年,薛王鄭岐帶兵浩浩蕩蕩從京城開拔,奔赴礎州。

薛王鄭岐在靖豐帝三個嫡子中是小么,自幼得母后寧太后寵溺,有幾分驕奢之氣,京中束縛太多,總覺得不自在,此次身負剿匪皇令,一到礎州便在荇澤開府設署,廣羅能人賢士,募集兵馬,迅速成為事實上的一方藩王,頓覺無拘無束,樂不思蜀。

薛王雖則跋扈,倒也才幹不俗,膽氣更壯,甚至屢屢親征,麾下聲勢大盛,沒幾年便有了作為,深得先帝讚賞。待盜匪所剩無幾時,靖豐帝本欲令其回京,還不及下旨,竟受風猝死。薛王兵權是先帝親賜,新帝登基后不便急於褫奪,加之剿匪功業未竟,只好聽由薛王擁兵在外,出鎮一方。

薛王自知免不了遭忌憚,永正帝一登基,趕緊大大收斂了驕奢跋扈之氣,諸事謹慎,又極盡臣服恭順,之後的兩年裏兄弟之間倒也一派和氣。好景不長,很快就有流言說薛王對盜匪招降納叛,肆意壯大自己。永正帝一聽到流言,立即任命近臣詹盛為礎州刺史前去查清流言真相併監督其作為。

薛王鄭岐清楚知道詹盛來意,勉強客氣了幾日,終於難掩桀驁天性,臉上漸漸有了顏色。上行下效,詹盛剛到礎州的日子受盡排擠,很不好過,為難之下便將兩個少不更事的兒子送入薛王麾下教養,名為磨礪,實是把軟肋交與薛王。薛王這才對他有了點表面的和氣。

詹盛在礎州數年,並未察覺薛王有謀逆之心,之所以招降納叛,只因不至於斬盡殺絕罷了——許多盜匪無非是為一口吃的落草為寇,除了章添財匪幫,鮮少聽說有傷人性命的,甚至還偶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仗義之舉。薛王覺得一舉蕩平未免太過殘暴,便把歸降的充編了事。

日子久了,詹盛更看出薛王雖生於帝王家,卻生就最爽直的性子,任何不快都明裡解決,做他敵人的時候會被他往死里整,一旦成了他自己人,又會得到他掏心掏肺的對待。自己的兩個兒子原本身份尷尬,然而一旦成為薛王麾下,薛王對他們不但毫無偏見,反而十分器重,令他兄弟兩個與一眾礎州世家子弟一道念書並習學拳腳騎射,每有豪俠來訪或武林盛況,也都許他兄弟跟去見識一番。因此詹、郭兩兄弟雖在京城長大,見識卻都是在礎州長的,因此十分眷戀礎州,十五歲上還得了小職,正新鮮着,一心只思報效薛王,更加不願離開。詹盛瞧得出兩個兒子的心思,永正七年得到調令后便許兄弟二人留在礎州,自己一人回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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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盛回京后將自己的查證見聞一併上奏,起初一切平靜,未聞皇帝再提及此事,不料過了兩年,正逢太后壽誕,皇帝竟又翻出此事,且上來便是雷霆手段——斬草除根。

詹盛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切竟是源於皇帝的一場幻夢。

永正九年七月初七,寧太后七十大壽,薛王回京為母祝壽,獻上了一面精工雕琢質地瑩潤的碩大玉璧。見者都讚不絕口,連永正帝鄭巒也愛不釋手,笑言叫弟弟回頭使人再雕一個給自己,薛王大笑着爽快答應。壽宴上母慈子孝,兄弟和睦,其樂融融,這也是鄭巒記憶中最後一次享天倫之樂。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夜,白日裏大出風頭的薛王和玉璧一併出現在鄭巒睡夢之中。夢裏只見薛王手捧玉璧,神情縹緲難言。鄭巒正想伸手摸摸這塊玉璧,薛王卻抱在懷裏緊緊護着,竟不許哥哥碰一碰。夢總是毫無道理的,見慣好物的皇帝在夢裏竟眼巴巴盯着弟弟懷裏的玉璧,彷彿從沒見過比那更好的東西一般。也不知看了多久,再一看,薛王早已不見,碩大的玉璧卻兀自懸在半空,鄭巒一驚,夢到這裏便醒了。

這夢並無驚怖之處,鄭巒卻心頭髮堵,隱隱感到十分不祥,又說不出道理來,本想繼續睡覺,那股詭異的難受勁卻揮之不去,想到萬舉涉獵廣泛,占星、相面、乃至解夢都知曉一二,便連夜傳召萬舉來問。

萬舉聽皇帝講完,伏地大哭:“陛下此夢,微臣實不敢解。”

鄭巒聽了更是焦急,赦他無罪,令趕緊解夢。

萬舉止住眼淚,上前道:“陛下可否賜紙筆一用。”

鄭巒不耐煩地一點頭,萬舉趕忙上前鋪紙拿筆,工工整整寫下“薛”“璧”二字。

“陛下請看,薛璧二字,有何不同?”

“你快直說,別東問西問的。”鄭巒心煩意亂,只想儘快聽到結論。

“是。薛字草為頭,璧字玉為座。薛王殿下身懷玉璧,而後化為玉璧,寓意即是‘薛’化為‘璧’。薛化為璧,便需脫去草頭,身登玉座……”

“別說了!”鄭巒聽出了這夢的可怕之處,旋即打斷萬舉,而他在心裏說的卻是另外三個字——說得通。

說得通,鄭巒越想越覺說得通——薛王尊崇俠義,麾下多草莽出身的僚屬,自己出身皇族卻也周身散發著草莽之氣,這正應了那個草頭!脫去草帽,以玉為座,薛化為璧,便是這夢的解,更是上天的警示!

鄭巒凝神沉吟半晌,忽道:“三弟現如今恰在京城,不妨……”

“陛下,”萬舉急忙進言,“微臣只恐薛王在礎州還有一群死忠,為首的周知行尤其是塊硬骨頭,兼之連年剿匪兵強馬壯,若悍然殺其主,恐激起部下嘩變。再說,太后若知道了,恐怕也未必干休。”

“那依愛卿之見……”

“以微臣愚見……薛王剿滅盜匪數萬,兩者間必有深仇,興許可以此為契機做一局。”

“你是說……嫁禍給盜匪?”鄭巒眯着眼睛捋了捋鬍鬚,幽幽說道。

“正是,”萬舉依然小聲,而語調已鏗鏘起來,“一來盜匪與薛王有仇,報復也在情理之中;二來,既是報復,免不了要多殺幾個泄憤,正可藉機剪除潛在禍患,譬如……薛王之子,以提防部下擁其襲爵成為新的薛王。無人襲此爵位,世上便再無‘薛’王,這才算不留後患。”

鄭巒聽了,沉吟良久,終於一拍桌案,下了決心:“那此事就交給愛卿。你速與蔣相毅議定,將計策報上來。”

“陛下,臣斗膽,想請另一人協同謀划。”

“說。”

“門下侍郎詹盛。詹侍郎曾在礎州任職多年,深諳藩務又熟知王府,且素負智名,思慮縝密。蔣總使武功雖無人能及,卻是白丁出身,又年輕了些,恐慮事不周。”

鄭巒略做思量,拍板道:“好,就依你。”

之後接連幾日的宴樂,無人覺察到絲毫異樣,事實上,自第三日起,殿上所有侍衛已都換成了淄衣侍,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牢牢記住席上的薛王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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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盛獲派如此機密而重大的任務,就等於捏住了皇帝最黑暗的秘密,從那時起,他就預見了自己的終局——無論成敗都會死於非命,推辭不幹只怕活不到第二天。

可他不能死,他必須留着這條命好召回兩個身處危境而不自知的兒子,在這之前,他決不能死。於是,詹盛接了這趟差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寫信急召二子回京。

令詹盛困惑驚恐的是,兩個兒子始終沒有丁點迴音,而他在書信里可是自稱病危啊!在連發六封書信之後,詹盛終於意識到:這些信怕是沒有一封到了該去的地方,自己的一舉一動已盡在多疑皇帝的掌控之中。此時的他,即便想親身前去將兒子帶回,卻只怕連城都出不去。

當年九月間得到的一封信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信中,詹沛說自己同郭滿已調離護衛司去了西營。詹盛長出一口氣——此次的突襲應不會牽扯到他們兩個。

從永正九年七月至永正十一年五月,歷經近兩年的精密謀划,詹盛終於不辱皇命,一舉得手。然而事成后僅八天,詹盛突然散盡家財,遣散家人,只留下一個跟隨自己多年的老僕。

入夜,堂屋中,詹盛飲下最後一口茶,忽然平靜地笑問僕從:“慈軒,你跟了我快三十年了吧?”。

“今年整三十年。”

“看在三十年的情分上,幫我最後一次。”詹盛說著起身走到慈軒面前,“你可記得一年多前我曾連發六封信給沛兒他們?”

慈軒點頭道:“老僕記得。”

“信里寫了什麼你也許不知道——信里我謊稱病危,令他和阿滿速速回家……”

“主人!”慈軒明白了過來,立刻跪倒在地。

“他們沒回來…這些信是經你手寄出去的,你轉手就給了你的新主人吧。我起初絲毫不曾懷疑你,不,我是絲毫沒想到,聖上有膽量把這天大的事交給我,卻沒膽量相信我會守口如瓶。”詹盛一面垂淚,一面搖頭苦笑,自嘲起在官場上度過的大半生,“我這一生,恪守臣子本分,為君分憂,如履薄冰,從不輕言一字,到頭來,竟沒得着一丁點的信任。唉,也罷,自古得着寵信還謀朝篡逆的臣子確也不少,難怪為君者多喜猜忌,只是坑了我這愚忠之人。事情辦完,我已無用,也是我該徹底閉嘴的時候了。”

慈軒跪在地上聽着,早已淚流滿面:“主人,他們到底是讓您做什麼天大的事啊,非得要老奴監視您,老奴不想出賣您,可他們挾了我那小兒子,我騙您說他回鄉下住……”

“我不怪你,慈軒,我也是做父親的,我不但不會怪你,還會幫你——我今晚就自盡,我一死,聖上便解脫了,你也無須再監視我,你的小兒子自然也會很快回來。”詹盛雙手扶慈軒起身,懇求道,“但在這之前,你幫我一個忙,算是老哥哥我最後求你一次,這個忙,你一定要幫,這對你沒有任何損傷,興許還有那麼一點點好處。”

“您請講。”

“我剛剛寫的這封信,你看一看。”

慈軒接過信看了,疑惑道:“您這是……”

“我為主盡忠,死而無怨,更無仇,自然無需誰為我報仇。我也不願他弟兄二人把大好頭顱浪費在我這條老命上。這信,他們看了,就算拿不准我的生死,卻也不至於因着真假難辨的事去胡亂報仇。他們不報仇,對你來說總是件好事吧,對你的新主人也是一樣——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對不對?我把信埋到後院,你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就說發現我時,我已因誤用了藥酒毒發身亡,這就是我想讓你幫的忙。慈軒,就當是我生前最後一個懇求,這對你沒有絲毫威脅,你能不能……”詹盛哀哀哭求,說著跪倒在地,對着僕人就要磕頭。

一臉淚痕的慈軒趕緊攙扶起主人,連聲應承道:“我照辦,您起來,是我對不住您……”說完,老人伏倒在主人腳邊,忘情痛哭。

當晚,詹盛親手埋下密信,回屋便仰藥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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