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障心

七十八、障心

深夜,偌大的詹府忽然燈火通明,僕從醫者來去匆匆忙做一團。直到子時,鄭楹的血才終於止住,腹中胎兒也裹着粘糊糊的血肉流脫出來,呈放在托盤上,小小的一團,可憐而可怖。

廊下,詹沛掀開布看過一眼,片刻后復又面無表情地蓋上,而後默默行至無人處,雙目已然變得血一般通紅。

一直以來,他太想再要一個孩子了。身為父親,他虧欠林兒太多太多——他沒聽到林兒第一聲啼哭,沒見過林兒在襁褓中的惺忪睡眼,也從沒經歷過被林兒興沖沖撲上身來的喜悅。幾年下來,兒子在自己面前仍是怵怵的、生生的。他早就暗暗想過無數遍,若再有一個孩子,他再不要錯過一點一滴,他要帶着林兒一同陪在幼孩身邊,嬉笑讀書玩耍,把錯過的一切補回來,其他父親有的幸福喜樂,他也要有。然而,可惜的是,近年來夫妻生隙而無子;可悲的是,好不容易有了,在得知有孕的同時,卻也永遠失去了這個日夜期盼的孩子;而最最可恨的是,這一場慘劇,原本是可以輕輕鬆鬆避過的。

內室,一片血腥味中,侍女們手忙腳亂地奔忙着,陌如一邊流着眼淚,一邊為女主人細細擦拭身體。鄭楹在昏昏沉沉中,忽然夢到萬舉所描繪的夢璧之境。夢魘中,只見父親手持玉璧沖自己慈祥微笑。鄭楹迎着父親上前,卻怎麼也到不了父親身邊,再一看,父親已消失不見,眼前只空懸着那枚玉璧。

鄭楹一驚而醒,然而虛弱的身體稍一醒轉,旋即又沉沉陷入幻夢——還是一樣的迷離幻境,而持璧又化璧者卻變成了兄長鄭檀,繼而又是弟弟鄭樟,三個夢翻來覆去周而復始,也不知夢了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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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在妻子榻邊坐下。

看着半夢半醒的妻子那因失血而極度蒼白的臉,又想起黏着污血的可憐胎兒,男子一動不動、心如死灰,眼中的血色始終不曾消退下去。

不久,詹沛轉身出門,很快便出現在南門大牢裏關押萬舉的囚室中。

萬舉正窩在稻草上睡覺,被腳步聲驚醒后,一睜眼看到詹沛惡狠狠的雙眼,就知道一切如自己所料,當即蔑笑道:“我猜你就會過來,也不必啰嗦什麼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你想錯了,”詹沛面無表情,漠然道,“我並不打算殺你,更沒功夫剮你。”

“那你來做什麼?”

“來跟你聊聊。”

“聊什麼?”

“除了薛王案,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好聊的。”

“薛王案?”萬舉又是一笑,“薛王案里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

詹沛陡然怒起,走近囚室圍欄,沖里喝道:“你明知一切都是鄭巒的陰謀,為何到現在還在捍衛他、做那樣無謂的掙扎,為何要害楹娘、害我?!”男子野獸般怒吼着,說道最後竟聲音哽咽。

看到對方的樣子,萬舉更加如意,得意一笑,高聲分辯道:“陰謀?是謀,但不陰!陛下身為帝王,肩挑社稷,守天下太平,防臣子作亂,未雨綢繆,何錯之有?真等到逆賊四起之時再行鎮壓,到時戰火遍燃,從南到北豈不生靈塗炭?兩害相權取其輕,犧牲薛王全家,換來舉國太平,陛下沒有做錯什麼!”

詹沛冷冷哼了一聲,面目變得比講話者更顯猙獰扭曲。

萬舉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對詹沛的神態毫無顧忌,繼續高昂着頭,用凌厲的語調搶白道:“再說,薛王他又真的冤嗎?招降納叛,飛揚跋扈,他的這些所為,換了誰當皇帝,都不會聽之任之!”

“哼,聽起來……還蠻有道理的。”詹沛紅着眼恨恨盯着萬舉。

“何止有道理,這是天下正道!你們這些亂臣賊子,踐踏聖上苦心,引戰生禍,陷多少黎民於水火,如今你們踩着枯骨妄想一步登天——沐猴而冠罷了!你們罪孽深重,洗刷不清的,我白天的所為,正是為幫你洗刷下去一些!你無需謝我,回去謝你夫人即可,哈……”

萬舉說完,仰天大笑,還不解恨,又再次高聲強調:“聖上同我,自始至終沒有一絲過錯!沒有一絲過錯!”

“好,那你記住了,”詹沛的臉色反而忽地和緩下來,聲音平靜而冰涼,“你沒錯,千萬別改口。待會即便是你想認罪,我也不容你認了。”

“故弄玄虛……”萬舉蔑斥,心中卻生出了不好的預感——自己是否低估了對方的憤怒?

此時,忽有隨從進來向詹沛耳語了一番。詹沛聽后,低聲吩咐道:“把那女的帶進來。”

萬舉隱約聽到,登時心驚肉跳,張張嘴,喉嚨卻像堵住一般,什麼也沒說出來,只瞪大兩眼盯在牢房道口,祈禱不要是他此時此刻最不想看見的人。

然而萬願圓還是出現了。看到女兒的一瞬間,萬舉彷彿渾身被抽去了骨頭,咕咚跪倒在地,一邊朝詹沛猛磕頭,一邊連聲哭求道:“我錯了,將軍,我錯了,我有罪,你大發慈悲,我錯了……”

“那你的聖上呢?”

“也錯了,都錯了,都錯了……”萬舉不住磕頭,以臉觸地,臉上滿是涕泗,粘了滿臉的稻草屑,“將軍,求求你殺了我吧,要殺要剮我決無怨言!這一切皆是我之罪過!是我糊塗……”

“住口!”詹沛厲聲喝止,“你沒有一絲罪過!”

“爹爹,究竟怎麼了?”萬願圓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所以。

“願兒,快跪下求詹將軍!快,快呀……”

萬願圓還不及跪下,只聽詹沛又道:“自我十四歲進入薛王府侍衛補缺營,上司就訓誡我們要時刻機警清醒,我始終記着這句話,恨不得睡覺都醒着。如果我這輩子可縱容自己犯一回渾,那便是今日的這回!”

詹沛說完,一把抽出身旁護衛腰際的佩刀,一刀刺穿萬願圓腹部,又一揚手,將血淋淋的屠刀拋回護衛手中。

萬願圓不可思議地看向鮮血汩汩直流的傷口,緩緩抬手,卻捂在了傷口之下一寸處的小腹。

目睹一切的萬舉已口不能言,只張大了嘴,任眼淚鼻涕混雜着口水淌了一地。

欄門打開,護衛將重傷的萬願圓扔進欄內的萬舉跟前。而後,伴隨着紛雜沉悶的腳步聲,詹沛及手下悉數離開了囚室。

不知怎的,剛出囚室沒走幾步,詹沛忽然放緩腳步,直至慢慢停下。重創萬氏父女后,詹沛心中仇恨稍得釋放,眼中血色漸消,心智逐漸恢復,久久哭不出的眼淚也開始醞釀。他側了下頭,想要往身後不斷傳出悲號的囚室看一眼,卻終是沒有去看,而是繼續邁步向前,出了大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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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盡全力按壓住了涌動的情緒,在看到馮廣略的一瞬間,詹沛仍舊不受控般崩潰下來。

“濟之,你可算來了,你不是都放了我們了,為何又追我們回來?你這是又改了主意嗎?願娘呢,她還在裏面同岳父說話嗎?”不明就裏的馮廣略忍不住一連串地發問,神色卻相當平靜,顯然對急轉直下的局勢一無所知。他始終相信,眼前這個相識多年且數度寬宥自己的少時舊友,這次一樣不會為難自己和家人。

詹沛看着老友,卻說不出話來。

“濟之,到底怎麼了?你說話呀?”馮廣略一臉迷茫,心中漸起不好的預感。

“你真的……改主意了?你要殺了我?”馮廣略蹙眉驚問道。縱然如此問,他心中卻仍懷着一絲信念,相信詹沛不會給出肯定的答案。

詹沛還是說不出話。

馮廣略把這當成了默認,發出一聲凄涼的苦笑,笑自己方才的天真,也笑自己高估了對方的寬忍,繼而平靜道:“我曾兩次落入你手,你都沒有殺我,這第三道坎跨不過去倒也不虧。我死便死了,但有一事相求,”講到此處,馮廣略忽然跪地磕了一個響頭,俯首道,“從頭至尾,願娘都是無辜的,她是這世上最善最好的女子,如今還懷着四個月身孕,這一路顛沛流離,得虧這孩子也真是爭氣,居然沒掉。求你看在往昔的情份,替我好生安置願娘和孩子。”

馮廣略說完,一抬頭,發現詹沛忽然轉身背對自己,雙手捧頭,渾身顫抖。

“濟之,你這是……怎麼了?”馮廣略不安地問道。

忽地,詹沛一彎腰,一口鮮血從口中直噴出去!

馮廣略嚇了一跳,又見自大牢門口抬出兩具屍體——就在方才說話的當兒,萬願圓已血枯而亡,至死,女子的雙手都始終緊捂小腹,而將傷口棄置不顧。女兒斷氣前,萬舉便已慟絕而亡,至死,也沒鬆開抱緊女兒的手。

馮廣略一眼認出兩具屍體,哀嚎着就要撲上去,無奈五花大綁難以動彈。詹沛一把抹去嘴邊血跡,下令解開繩索,馮廣略連滾帶爬地衝上前抱住妻子屍身,仰天長嘯,凄愴慘絕。

也不知哭了多久,馮廣略忽閃身回來要廝打詹沛,被一眾護衛攔住,抵死掙扎。忽然,馮廣略一眼認出其中一個護衛正是昨日凶神惡煞般喝斥自己、逼迫自己攜妻離京的那位武官!

馮廣略呆立當場,憶及昨日,武官的呵斥如雷霆金石,清晰在耳,卻恍若隔世。

他驀地鬆開手,一頭撲倒在壯碩武官腳邊,捶胸頓足大喊:“菩薩,你是菩薩啊,我中了什麼邪不聽你的話,菩薩,菩薩……你才是菩薩……我為什麼不聽菩薩的話,我為什麼……”

這位武官就是虞昴,他從頭至尾旁觀了這場慘劇,心中也哀嘆於這世上的諸多劫難孽緣造化弄人,面上卻無動於衷,一如他的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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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色將明。內室里,鄭楹悄然睜開眼睛,這一醒,彷彿撥開雲霧,重歸人世。方才朦朧之際,她已隱約聽得了小產之事,卻並不覺得痛心——自己身子越來越差,早在懷孕之初,她就預感這個孩子保不住,也遲遲不曾將這一喜訊告訴給詹沛。

“陌如……”鄭楹喚道。上前侍奉的卻是另一位侍女。

“夫人,您剛才有一陣子清醒過來,吩咐陌如姐出去辦什麼事了。”

“哦。”鄭楹憶起這回事,輕輕答應了一聲,又閉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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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從南門大牢回來后,坐在床邊,靜靜看着蒼白的妻子,一夜未眠。鄭楹再醒來時天已大亮,一睜眼正對上丈夫紅通通的眼睛。詹沛見妻子醒來,也不說話,默默起身出了房門。

鄭楹不做理會,待詹沛走遠,忙傳喚陌如。

一看見陌如,鄭楹張口便問:“昨夜他去哪裏了,做了什麼?”

“將軍、將軍他……”

“你快說!”鄭楹焦急催促道。

“將軍去了南門大牢,好像殺了……殺了……”

“殺了萬舉?哼,”鄭楹嗤笑道,“我問都問完了,他才下手,有什麼意思?”

“好像不只殺了萬舉,還有、還有他的女兒。”

“什麼?為什麼?!”鄭楹驚呼,“那馮郎呢?”

陌如便將遠遠看到的場景描繪了一番。

“禽獸!果然禽獸!”鄭楹聲音顫抖,“可既然要殺,為何不把他全家殺個乾淨,而偏要獨留馮郎活命,這是什麼道理?”

“啊?這,我也不懂……”老實的陌如回答道。

“你當然不懂,我也不是在問你。”鄭楹說著,凝神靜思了片刻,又對陌如道,“我卻懂了……去請將軍過來一趟。”

陌如走後,鄭楹無力地閉上眼睛:想不到,我曾傾盡所有去愛去信的,竟是這麼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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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聽說鄭楹要見自己,行屍走肉般又回到房中,走到床榻前,等鄭楹開口。

“你殺了萬氏父女,是為什麼?”

詹沛一驚,很快便意識到一定是鄭楹趁着昏迷間隙片刻的清醒,派了人跟去了南門大牢。

“不為什麼,生氣。”詹沛答道。

鄭楹又問:“殺了萬舉還不夠,連他女兒一起殺,卻不殺女婿?”

詹沛不言不語。

“那麼我猜,你是當著萬舉的面殺了萬氏,看萬舉嘗盡喪女之痛后,才下手殺掉他,對嗎?”

詹沛聽完妻子的分析,勉強一笑,道:“猜得很對。往日都懵懵懂懂的,昨日好似忽然開竅了一般——種種手段一氣呵成騙開牢門,縝密精明得簡直不像你。”

“你都知道了?那可省下我不少口舌。”鄭楹慘笑着,露出幾分得意之色,“我在你眼皮下也只辦成了這麼一件事,這也要多謝我往日的愚蠢,否則你又怎會如此疏於防備。”

詹沛搖了搖頭,道:“說實話,我覺得你更應該後悔,而不是慶幸——你把所有的聰明用在了最不該用的地方,而該你聰明的地方你卻依舊蒙昧。”

“我哪裏蒙昧?”

“不辨敵友,偏聽偏信,自以為是。”

鄭楹絲毫不覺生氣,對於丈夫的評價也不做回應,只道:“你的仇,不爽不錯,報償得乾乾淨淨、清清楚楚——你受了喪子之痛,就定要給他嘗過一樣的滋味才肯罷休,為此不惜對無辜弱女痛下殺手。世上真是再沒人能如你一般錙銖必較且心狠手辣的了。別人欠你的,你一夜之間,不,一個時辰,頂多一個時辰,你就讓他清了帳,可鄭巒欠我的呢?十年了,自打進京算起也有三年多了,卻仍未了帳。我父母兄長的骨頭只怕都已朽壞無存了,那個人如今還好端端地活在那禁苑裏。”

詹沛閉上了眼睛,這場劫難,本以為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過後便結束了,不料又釀出一場戰火。戰時,他以為戰爭結束后就算過去了,對旁人來說也的確如此,而對他和鄭楹來說,這場劫難至今仍未過去、仍在肆虐。

鄭楹不喜不悲地繼續道:“也難怪,你當然不會為我報什麼仇,因為你原本就不在我這一邊,你也不在任何一邊——一開始為鄭巒辦事也好,後來轉投礎州軍也好,都只是為你自己罷了。你一步步算計着,害了我父親的命,又要到了他的女兒和他的兵,父親一生的經營盡付你手。我如今雖知曉了一切,可惜我既沒本事,又被你弄得聲名狼藉,想撼動你?不可能,不可能……世人仍當你是好人,唯有你身邊的人最知道,你不是善茬。”

鄭楹聲音是異常的鬆弛舒緩,彷彿在說別家的事——這一天一夜間發生的變故,使她徹底死了心。

然而一想起萬氏,死去的心便又開始滴血。

“只可憐了她,”鄭楹忽然間泣不成聲,雙手捂住臉,“你我鬼一樣的破爛夫妻,害人家好端端的神仙眷戀一個慘死,一個生不如死!”

詹沛聽到這裏,也跟着痛不欲生起來。

“不是么,你比鬼可怕,我比鬼可悲。”鄭楹補充道。這話猶如利刃,詹沛聽得心如刀割,幾乎站不住,便要往外走。

卻聽鄭楹又冷冷道:?“你先等等——我剛寫了十六個字,就放在那邊案上,你走時拿走吧。等到將來你老了,老到忘了為什麼我不同你說話時,看一看這幾個字,興許就能想起來了。”

詹沛來到案前,低頭一看,只見上面寫着——

人心難窺

有諾無期

生受摧折

不若長絕

詹沛將紙折好放在懷裏,步出屋子,輕掩上門。此時的他決然想不到,往後的十幾年,鄭楹真的幾乎再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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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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