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舅父

五十六、舅父

去年十月的那次提拔封賞中,定國公周知行有意無意地授意另加封親礎州的楊昉次子楊綽為右軍都尉,世子楊綜則未有新的加封,此後,在京的弋州系官員更紛紛向礎州靠攏。

封賞過後,礎州和弋州兩部勢力將顯爵要職分了個精光。身處榮耀巔峰,正是赫赫揚揚志得意滿的時候,楊綜卻惱了——他身為楊昉世子,自認為功勛最為卓著,然而所獲封賞竟少於二弟楊綽。回弋州后,楊綜將煩怨一股腦傾倒給了妻子。

楊綜之妻聽聞也擔憂不已:“二弟不過是跟礎州走得近些,就憑空得了許多好處,如今已壓你一頭,日後,待你做了弋州之主又如何鎮得住?況且依我看,能不能坐穩這世子之位都還兩說——我早覺得他有奪世子之位的野心,數他成天最會哄爹,背地裏卻一早就開始暗中巴結礎州,這等心機,可見野心不小,就算以前沒這樣的心思,如今躍到你頭上來了,可就難保安份了。”

楊綜最是看重自己的世子之位,聽了妻子的話,更覺焦慮,一時間也無計可施,直到女兒嫁給郭滿后,楊綜作為岳丈,也從郭滿口中知悉了全部的“內情”,想起父親楊昉曾數次念叨着說後悔放回了鄭氏姐弟,便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討回鄭樟,在父親面前立一大功,穩固世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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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正二十年四月,楊綜進京“公幹”,抵京次日就先找到呂唯立,說自己此來是受其父楊昉指派,需呂唯立找幾個功夫紮實的弋州武官幫忙保駕。呂唯立一聽是主公所遣,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

楊綜很快打點好一切,五日後一大清早便帶着人手來到詹府外等候。遠遠看到詹沛騎馬出府後,楊綜立即令呂唯立等人在府門外等候,自己一人入府去見鄭楹,欲告知以郭滿所透露之事。

當年楊昉盛怒之下曾將詹盛之事透露給鄭楹,卻因念及郭滿尚知其他秘密而沒有捅出郭滿來,又無其他佐證,聽來確像誹謗,未能說服鄭楹。有了這個教訓,楊綜一開口便指明消息是出自詹沛義弟——郭滿。

“楹兒,有件事,舅舅以前也是蒙在鼓裏,這不郭滿娶了你筠妹妹,我們翁婿倆不久前私下裏飲酒,郭滿因自知昧了良心,心裏難受,酒後一股腦傾倒了出來給我,我這才知道這樁天大的秘密。”

鄭楹聽得一頭霧水,問道:“郭溢之……昧了良心?大舅舅,究竟怎麼回事?”

“事關你夫婿詹濟之,我一聽到,想起你與他朝夕相處,實在擔心得不行,也顧不得什麼疏不間親的道理了,趕緊就跑來提醒你,楹兒,你可要千萬提防他些!”楊綜開了個不短的頭,虛張聲勢地賣起了關子。

鄭楹聽了,想起當年外公罵詹沛時用的幾乎是一樣的開頭,便笑問道:?“舅舅到底想說什麼呀?”

“這可是小滿親言,”楊綜再次強調,“當年的薛王案,他們捉了兩個淄衣侍活口,詹濟之怕這二人捅出他父親,便秘派郭滿殺了他兩個,又捏造了一份口供出來。”

鄭楹聽了,忽想起兩個月前在丈夫書房看到的信函,心想:濟之同弋州之間的仇果然結得不輕,合力之時還維持着和氣,一休戰就撕破臉皮,背地裏互安眼線,明裡互咬互罵。鄭楹想到這裏,忽然感覺像是看到了兩條惡犬撕搏的場景,竟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楊綜一見此情不妙,冷臉問道:“怎麼,事關父母枉死之案,在你眼中只如兒戲不成?”

“當然不是,舅舅勿怪……”鄭楹忙止住笑,肅然問道,“這些,果真是郭溢之親口所述?”

“不錯,且不止於此,郭滿還說,他們弟兄兩個原本在護衛司幹得好好的,後來詹濟之不知為何忽然急求調去西營,還不是一般的急,聽說,光是請調信,他都修來改去地寫了足有一籮筐,生怕言辭不夠懇切,又經多方周旋,最後終於如願以償調去西營,得以躲過毒殺這一劫。”

“舅舅是說,我家的案子……濟之早知道會發生?”

“不然就是能掐會算。”

鄭楹皺眉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心想:丈夫與弋州仇視彼此,這應是弋州欲加之罪、捕風捉影的毀謗,可若真是出自郭滿之口……

楊綜見外甥女彷彿不信,便繼續往外傾倒郭滿的毀謗:“郭滿起初不肯私殺重要囚犯,也苦勸詹濟之不可無故行兇,甚至不惜以死相爭。詹濟之被逼無奈,才不得不將內情透露給郭滿。郭滿這才知道,原來詹濟之根本不是能掐會算,之所以料事如神,只因他是詹盛安插礎州的眼線!詹盛回京佈置謀划,自然需要知曉礎州的動向,讓詹濟之做他的線報再合適不過了,畢竟是親生兒子,不怕懷有二心,也就難怪詹濟之當年不肯隨父回京,而詹盛竟也由他去了。世上哪有這般縱容兒子的呢,連兒子的前途也不計較了?想來,無非是狗皇帝許諾事成后定會大加賞賜提拔,詹盛這才讓他兒子留在礎州立功。郭滿早不肯說,是念着詹濟之當初強令他一併調離,可見沒忘兄弟之誼,也算救了他一命,郭滿念及此處,少不得也要為其遮掩着些,可此案畢竟牽扯數百條人命,郭滿實在良心難安,每晚都夢到冤魂索命,倍受折磨。後來我找他喝酒,他一杯一杯地借酒消愁,喝醉了,哭得跟什麼似的,最後實在忍不住,才將心裏話傾倒出來給我。”

鄭楹早聽出疑點,好容易等舅舅說完,才尋隙開口講出:“可公公回京那年他才十六歲,哪裏當得起這樣的重任。”

“唉,你還不了解自己的夫婿?也難怪,他對內對外大約是兩副面孔。你雖不知他在外的樣子,我可知道——最是個少年老成的,十六歲只怕比別人家二十六歲的還精明些。那等的心機,莫說旁人,就連你外公一大把年紀了,也被他戲弄過不止一次。退一萬步,即便初時擔不起,那麼兩年後,等他到十八歲上了呢?”

鄭楹沉默不語,臉色漸漸沉鬱。

楊綜見了,又急忙補充道:“小滿還說,詹濟之起初從沒提過起兵之事,直到得知他自己父親也被滅了口,奔喪回來后才一個勁兒勸周知行起事,你說這又是為何?還不是千辛萬苦辦成了事,誰料原先承諾的賞賜落了空不說,還賠進去他父親一條命,他能不氣急敗壞地報仇嗎?他自己又一文不名,自然要借你父親麾下之兵。”

鄭楹慢慢回憶着,詹沛口風突變確是在那個節點上,況且舅父又言之鑿鑿稱一切皆出自郭滿之口,不由糾結起來。

楊綜見鄭楹開始迷茫,趕緊趁熱打鐵,勸道:“如今,不止你父親的兵落到了他手裏,連你這唯一的嫡女,高高在上如牡丹花一般,也被他趁機摘了去。他還不滿足,一心謀利謀權,攻到京城,權勢當前,饞得連自己父親的仇也不顧了,義氣臉面更丟在一邊,盜匪似地一窩蜂佔了京城,接着翻臉不認人驅逐我弋州部,就是算準了你外公少不得大局為重,不會在這節骨眼上跟他計較。他的確算計精明,你外公自是只能忍辱負重、打碎牙齒和着血往肚裏咽,為此常氣得咳血!你以為你外公只是心疼到手的權柄沒了?非也,他是心疼你枉死的母親,我那苦命的妹妹!你外公如今一把年紀了,只盼有生之年看到鄭巒償命、血仇得報罷了,可惜失了勢,朝政既落到他們手裏,鄭巒且死不了呢——周、高、詹這幫權貴,一個個有誰還記得你母親?權力面前,主公都拋諸腦後了,你慘死的母親更不知被他們棄於何處!報仇這種事,除了至親,又有誰真正指望得上?!”說到最後,連楊綜自己都被自己“感動”得哭出了聲。

鄭楹見舅舅一個年逾五旬的大男人哭成這樣,跟着也垂下淚來,聽到最後一句,更是心尖震顫——沒錯,母親的仇,她豈能指望一群與其毫無骨血親情之人?而夫君詹沛,若只是醉心權術倒還罷了,但若果真如郭滿所說,是與馮旻一樣在薛王案中為奸之人,那自己豈不是夜夜眠於死敵身側?頓時,仿若一個雷在腦中炸響,女子渾身開始動彈不得:“我覺得濟之不至於……但此事也必得問個清楚——我要去問郭溢之,我要親口問他。”

楊綜一聽,正中下懷:?“你只管去問,有一處對不上,算我不配當這個舅父。可眼下的問題是——你走得了嗎?”

“濟之本就想我回礎州,是我硬要留下的,如今要回去,應該不難。”

“那林兒呢,你帶是不帶?”

“當然不帶……”鄭楹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若沒有一個好的借口就撇下林兒獨自回礎州,詹沛是絕對要起疑的。

楊綜看出了她的顧慮,適時道:“照我說,其實此刻正是良機——詹沛現在任上,你就同下人說父母忌日將近,適逢舅舅今日回弋州,便隨舅舅一起南下礎州祭拜父母……可這樣一來,下人又必是要攔的。”楊綜故作為難。

“無妨。”鄭楹果決道。最親近的人若是有鬼,她是一刻也等不了的,對於下人的阻攔,她決定強勢一次。若郁娘還在,鄭楹興許還為難些,然而郁娘如今以先王遺孀身份封誥,另有了宅邸,早已不在鄭楹身邊。

鄭楹囑咐過幾個乳母和嬤嬤好生照料林兒和鄭樟,便要和舅舅同去。從屋子到大門這一路有不少侍從勸阻,鄭楹只是不聽,一群人亂鬨哄挪到了大門。護院紛紛趕來攔阻鄭楹,卻又不便攔阻楊綜,不得已放出一個空隙給楊綜通過,鄭楹緊拽着舅舅衣袖,硬跟着從空隙穿過搶至門口。

楊綜的人就在不遠處等候,一看見主人被一干人糾纏着,趕緊上前幫忙拉扯,推搡間險些動武。為免誤傷,詹府護院們不敢造次,只得放女主人離去,期間當然早有人快馬加鞭前去通報詹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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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楊綜將馬車讓給鄭楹,自己騎在馬上,又隔着帘子絮絮囑咐了許多。

鄭楹一一答應了,又問道:“舅舅那些護衛里有一個我看着彷彿眼熟,就是穿圓領灰衫、方臉盤的那個,似乎是常跟在外公身邊的,今來護衛舅舅了?”

“哦,你說呂唯立,他戰時立了功,現如今在京得了官。”

“他為何與我們同行?”

“他有公事,要回弋州一趟,順道一起,路上也多個照應。”楊綜想了個託詞隨口應付過去,鄭楹聽過點點頭,放下帘子,沒再多想。

不久,楊綜朝呂唯立一使眼色,呂唯立便立即悄然調轉馬頭,折返回到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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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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