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說客

三十五、說客

饒是詹沛一向勇毅過人,去弋州路上心裏也不免懷着幾分怯意,然而要想說服自己祖父輩的楊昉,若是露怯,就先輸了一半。此去,礎州前途一肩挑起,成則兩家合力,勝局可期;不成則身死魂飛,復仇無望,雖無烽火硝煙,卻不啻背水一戰。既是背水一戰,詹沛只當自己是個半死之人,若有命見到二娘,便是上天眷顧,若沒有,便是上天一視同仁,並不算虧待了自己。

詹沛一人一騎,輕裝疾馳,五日後便到達弋州節度府衙門,到的這天恰逢天降大雪。弋州少雪,今日落雪不知是吉是凶?詹沛遞上拜帖后,在廊中看着檐外飛雪,心思也飄忽不定起來。

楊昉接到帖子,一看是周知行的人,心中頓生疑惑:怎麼這周知行竟還敢派人過來?便當即令人傳詹沛進來說話。

詹沛卸下佩刀交與護衛,進了楊昉書房,見禮畢,自報了名姓,恭謹道:“周大帥派末將前來傳話:周大帥承認自己低估了朝廷的實力,現如今礎州氣數將盡,難以為繼,必得楊大夫與礎州兩家合力舉事,才有翻盤之可能。”

“先不提這個,”楊昉一臉的慈祥和煦,對年輕人笑道,“老夫倒更想知道,你為何還敢來見我?就不怕老夫把你砍了嗎?”

詹沛從容回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無人肯來,巢傾了一樣是死。”

“倒有幾分胸襟膽魄,老夫今日便不與你為難,不過你們周大帥所求之事,可是有些為難。”

“楊大夫的意思是?”

“這點意思都聽不出來?老夫願助他些力所能及之事,但無意與他合力起兵,這下夠清楚了吧?”老者捋着鬍子,臉上依舊滿含笑意。

“既如此,楊大夫也不必費心幫扶了——待末將回去把楊大夫的意思報知周大帥,周大帥不日便將歸降朝廷。”

楊昉聽了,擺着手呵呵一笑:“快少編瞎話了,誰不知道他歸降死得更快。”

“在下不敢妄言,周大帥說既無勝算,橫豎是個死,不若早降,免得白白犧牲手下人。”詹沛面無表情,冷言回道。

“老夫不是說了,不會坐視他陷於危難而不顧,緊要關頭定會助他一臂之力。你回去也替我勸一勸,叫你們周大帥別想不開自取滅亡。”老人的語調開始稍顯急躁,而氣度依舊雍容。

“楊大夫多次施以援手,礎州上下感恩戴德。”詹沛說著又施了一禮向楊昉致謝,繼而又道,“只不過,當今的礎州正如一個溺水之人,每到瀕死,您便拉我們露出水面喘口氣,然後撒手,讓我們落回水中繼續掙扎。前幾回撈出來時還有口氣,可如是反覆下去,終會溺斃,雖得以多苟延殘喘幾日,可這種滋味還不如早些淹死痛快。周大帥今已心力交瘁,說前恩無以報還,惟願楊大夫自此讓我們聽天由命。”詹沛話里的意思很明顯:要麼兩相合力,要麼不相往來,沒有中間可站。

“愚蠢!活路不要,偏要自尋死路。降降降,那就叫他去降好了!”楊昉嘴上怒其不爭,心裏卻明白,自己想置身事外的心思已被礎州這群人給看穿了。

詹沛沒有接這個話茬,轉而道:“只是自此以後,沒有礎州擋在前面,就要勞累楊大夫勉為其難獨自應付了。”

“我有什麼要應付的?”

“末將臨行前,恰朝廷來人招降,使者態度傲慢,頻頻炫耀朝廷武力,末將一時意氣用事,搬出了楊大夫來壓他……”詹沛知道,說這話等於找死,可如果不說,楊昉會以為自己此時還有餘地去轉投朝廷。

果然,楊昉頓時臉色大變,大步衝到來客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厲聲怒問:“你都說了什麼?!”

“都說了,譬如王妃和黑市的………”

話一出口,就被楊昉怒不可遏打斷:“敢跟我玩陰的!信不信我動動嘴皮就能弄死你!”老者怒目圓睜,隱隱動了殺心。他早已看出,眼前的年輕人顯然不是意氣用事之人,向朝廷使者說什麼都是有所預謀並懷有企圖的。

“楊大夫玩得更陰吧!”詹沛被揪着衣襟,依舊不卑不亢,“早前,您悍然殘殺使者立下威名,後來卻給糧給錢又給兵的,玩得好一手恩威並施,震得礎州將士對你又怕又敬又感恩,再無人犯你忌諱、壞你忠義之名,你才好在兩相疲敝時倒向朝廷。今我一死換十萬同袍看清你的居心,也算死得其所,但您應該知道,斬殺來使意在斷言和之路,頭一次周大帥錯在先,所以不計,此次楊大夫錯在先,再這樣一意孤行斬殺來使,兩家可就要徹底反目了……”

“呸!”

老者忽然一口啐在詹沛臉頰上,惡語罵道:“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看得起你礎州了!老夫可以先殺你泄憤,再找你們周大帥說願與他合力發兵,只需略低頭道個歉,說是氣頭上一時糊塗殺了你,周知行自身難保,難道會為區區一個你而不顧大局拒絕合力嗎?你他娘算是個什麼東西!來人!!”

楊昉一語道出詹沛弱勢,加之手裏仍握有大把底牌,雖被看穿,講話仍舊底氣十足,或雲淡風輕,或雷霆萬鈞,總能狠狠壓制住來客的氣焰。

“你方才不是大義凜然指責老夫嗎,不是桀驁不馴威脅老夫嗎?怎麼不說了?繼續啊!!”楊昉高聲諷刺道,神色獰厲,與片刻前的慈憫老者判若兩人。

被十幾把明晃晃的尖刀包圍着,詹沛沉默下去——楊昉說的一點不錯,在楊昉和周知行這樣的人物面前,他終究還是太年輕太卑微了,如小小螻蟻,生死只關乎自己,不關乎大局。此行看來真是自己的末路。

詹沛抬起頭來,準備直面生死,此時此刻胸中激蕩的不是對楊昉的憤恨,也不是對死亡的懼怕,而是莫大的遺憾:如今身在楹娘十里之內,卻難活着見到她,想到這裏,詹沛不由微微一笑自嘲。他雖不愛張揚,實則心氣頗高,也曾自矜英雄出少年,想來,不過是在一堆礎州紈絝中才可充些英雄罷了,無權無勢,生死便憑人一語,遑論如約得見心儀女子。他忽然間明白了為何古往今來那麼多人都走火入魔般地迷戀權力——權力,不是一切,但幾乎就是一切。

“死到臨頭之人,要麼跪地求饒,要麼破口大罵,要麼嚇成一灘爛泥,老夫還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的。你這是何意?”楊昉揮手令護衛放下刀,好奇問道。

“想到別處,跑神了而已。”

楊昉聽了一愣,又撲哧一笑:“好小子,生死關頭還有功夫跑神,倒也有些……不俗。”

楊昉並非意氣用事之人,事已至此,他在心中忖度一番,很快平靜下來,令護衛全部退下,對詹沛道:“你方才說到王妃……王妃怎麼了?你又到底跟鄭巒使者說了什麼?”

詹沛心裏一動,立刻出言回答:“薛王府女眷眾多,鄭巒的殺手卻只刻意虐殺薛王妃一人,顯然是衝著楊大夫您去的,足見鄭巒為人何其陰狠,傷不着楊大夫,就殘殺王妃以泄憤。”

聽到“虐殺”二字,楊昉兩手瞬間緊握成拳,身體也起了微微的顫抖:“你說……虐殺,且只針對她一個?”

詹沛見楊昉如此震驚,猜想鄭楹果然還是沒有照自己吩咐的那樣告知虐殺之事,連忙回答道:“正是,楊大夫若不信,可去向令孫女鄭二娘求證,另可問她為何留着一個不值錢的粗製號角。”

“什麼號角?楹兒可從來沒跟我提起過。”楊昉一臉迷茫。

“此節慘絕,鄭二娘乃王妃親女,應是不忍啟口。”

聽到“慘絕”二字,楊昉身子一顫,幾欲傾倒,連忙轉身扶住窗欞,緘口無言,不忍再問,也不忍再聽。

畢竟是血親嫡女,關心則亂,經詹沛寥寥數語勾勒,老人的恨已不在詹沛身上了。楊昉扶欞默立,望着窗外漫天飛雪,心裏暗暗感懷:弋州從來少雪,七年不曾見雪,偏今日落雪,莫非是上天在降下什麼意旨?女兒啊,是否你在天之靈知我游移不定,故降下大雪,顯你之靈,促我起兵?

詹沛站在老人身後,靜待最終的答覆,許久,才聽楊昉道:“你走吧。”

詹沛聽出老人嗓音嘔啞,猜測應是哭了。楊昉清了清嗓子,又道:“轉告周大帥,我會儘快派心腹前去與他商議發兵事宜。”

“謝楊大夫!”詹沛激動不已,性命無憂之後便立即想到鄭楹,周身不由更起了微微的顫抖,“詹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臨行前,周大帥說如果情勢允許,令末將代為問候寄居貴府的鄭氏姐弟。”

“呂四,”楊昉沖外面喚來一人,吩咐道,“帶他去家裏,安排他見楹兒和樟兒。”詹沛再拜后,便隨呂四去往楊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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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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