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之外的往事 第一三三章 陵園

戰爭之外的往事 第一三三章 陵園

閱兵結束后,我就沒有繼續陪着吳三桂他們。外交廳的同志會帶着他們系統參觀我們的軍營,或許還會去旅順戰爭紀念館看一看。如果吳三桂們認真學習的話,他們大約能感受到關寧軍和澳宋陸軍之間差着幾個太平洋的距離。這可能對以後與遼鎮打交道有幫助,又或許沒有。誰知道呢?我們不是做的每件事都有收穫,也不是做每件事之前,都覺得自己能靠這件事取得什麼收穫。

事實上,我們做的大部分事情,無論是軍事上,政治上,還是經濟上,都並沒有取得我們所想要的收穫。有些比較幸運,多少能得到一點回報。有些就屬於正常情況,基本一無所獲,所有投入都打了水漂。

之所以零零碎碎說了這些,是因為我想起了閱兵后的某日,我在旅順烈士陵園的回憶。

那是一個很晴朗的上午,我在戰後的休假時光里,和方海一起前往烈士陵園。那次去是臨時起意,我沒有什麼想辦的事情,也沒有想見的人,只是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回到中國總督區后,還一直沒有去旅順陵園祭拜過。於是我就去了。

從軍營出來,旅順已經基本恢復了平靜。在戰事最激烈時緊急訓練的民兵已經解散,時刻準備着和建奴決一死戰的市民們再次回到了日常生活中。街道上又一次出現了蓬勃的生機,熙熙攘攘的人群展現着這座歷經磨難的城市,在澳宋治下煥發的生機。

公共馬車沿着水泥路上的鐵軌駛過。我靠着窗戶坐着,讓七月流火中不再熾熱的陽光照在臉上。馬車上有一個學者打扮的中年人在大聲讀報,七八個乘客在看着他。在大閱兵后,報紙上的新聞自然與戰勝的消息有關。我起初沒有注意聽,但是“陸道培”這個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嘿,竟是他寫的一篇報道。

這篇報道是關於金州-新金鐵路正式動工的消息。在遼南包圍圈抓住的幾萬個建奴俘虜為這項工程提供了充足的勞動力,徹底被打服的后金政權也不會再有膽子南侵,資本再不會憂慮這項投資是否會在戰火中化為烏有。因此,早已被台灣鐵路公司設計規劃好的金州-新金鐵路快速被提上日程。基礎的地基修整工程已經展開,台北證券交易所的基建股連日飄紅,大發戰爭財的台灣和江南商人迫不及待地把鈔票投入到這條鐵路上。

學者念完這篇報道,一旁的乘客連忙殷勤地給他扇風。他坐下來后又忍不住紅光滿面地說起自己大舉投資鐵路的英明決定,表示自己在上周就把全部積蓄投進股市,現在已經拿到三成以上的收益。在說到這裏的時候,學者順便批評了他的妻子過於保守,竟然沒有把首飾抵押到當鋪一起投進股市,要不然現在就賺翻了。

在學者唾沫橫飛的講演下,同車的乘客都有些熱血澎湃。方海靜靜地坐在我的身側,並沒有動彈。他在戰爭結束后也能分到一筆獎金,至少有300兩。加上擔任副官收的紅包和明裡暗裏的灰色收入,一場仗下來600兩也能賺到。我讓他不要忙着投入股市賺錢,留着錢跟着我去接下來的任職地點,到時候自然有辦法賺的比現在更多——方海自然是明白這一點的。跟着當權的長官機會無數,何必去股市跟平民們競爭。

連續轉了2趟車,我們在東雞冠山馬車站下車。由於戰爭從未遠離旅順,這處陵園一直是遼東人民的精神寄託,在建成后就一直是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基地。那次去的時候,許多市民都在進入陵園的台階上漫步。

跟在人群中,我和方海靜靜地拾級而上。台階兩側種植着青松,它們與我家鄉的松樹很像。

在陵園剛建成時,我來過很多次,但自從回國后就再也沒來過。這次進入陵園,我意識到原本空置的墓地忽然充實了很多。

方海是今年才從保衛處調來中國總督區的,他這次是第一次來陵園,並沒有我心中的感受。不過,他看到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陵園入口,也能猜到我心中的波瀾。於是他靜立在旁邊,摘下帽子向無聲躺在陵園裏的烈士們行禮。

我是一個情緒不強烈的人,向來難以感受到直觀的情感波動。但我清晰地記得,站在陵園裏的那幾分鐘,我流下了比過去幾年還要多的淚水。方海應該很吃驚,他的長官看着一片白色的方碑,就會一聲不吭地流下淚水。這種感覺只有我,只有在陵園初建時來過的人才會有。我還記得,那是去年9月的時候,剛控制旅順不久的海軍陸戰隊,就把在旅順城內收拾的屍骨運到這裏,集中火化並掩埋在後山的遇害者公墓中。那就是我帶領部下完成的任務。那時,陵園只是在紙上的一點設想。在設計師的佈置中,靠近陵園入口的區域是留給在戰爭中犧牲的戰士的。

現在這些區域都用上了。

每一行是20塊方碑,每一列是20塊方碑。一處豎滿方碑的墓地,就躺下了400名戰死的英雄。在我回國的1年裏,殘酷的生存環境和戰爭,一刻也不停地奪走駐守在遼南的漢家兒郎的性命。其中只有很小一些是死去的澳宋戰士,絕大部分逝者都是東江軍將士。可以預料到,在遼南戰役結束后,運抵東雞冠山烈士陵園的英雄遺體,會裝滿另外5、6個墓地。

他們畢竟是幸運的,至少他們是為了光復故土,並在為之奮鬥的征途上離世。他們的犧牲是光榮的,是有價值的,也是會被我們,被無數的後人銘記的。比起那些在從萬曆開始的建奴叛亂中,慘死於一次又一次戰敗中的明軍,那些戰死在渾河的白桿兵、浙江兵,那些因為王化貞的無能和怯懦而被屠殺的遼西兵士,他們確實是幸運的。他們在閉眼時知道,他們一定會勝利,也一定會有同袍為他們報仇。

“走吧。”我對方海說。在青松夾着的石板路上走過,一塊一塊墓碑被清理得很乾凈,上面的銘文記述着主人生前的往事、他們的榮耀、他們的軍銜。前來掃墓的市民們很多並沒有具體的目標,他們看到無人憑弔的墓碑,就會在那裏坐下,為方碑擦拭一下灰塵,將手中的鮮花和紙錢放下,靜靜地坐一會。偌大個墓園,竟只有鞋子摩擦石板路的沙沙聲,以及鳥兒的鳴叫。

穿過連綿的墓碑,前來掃墓的市民逐漸減少。走到接近山腰的位置時,市民卻又增多起來。位於陵園深處的,是張盤將軍紀念館,這裏是許多市民掃墓之旅的終點。尚距離數百米,還不能直接看到紀念館入口,香和紙錢燃燒的煙霧,就為我們標明了紀念館的所在。對於駐守旅順,曾經取得旅順大捷,又在旅順犧牲的張盤將軍,旅順的遼人是極為尊敬的。這裏的香火日夜不斷。

在紀念館前站崗的東江軍軍人並不認識我們,我也沒有表明身份,就跟着市民走入。這座紀念館,我是第一次來,它在我不在的日子裏建好。進館后,右側是旅順保衛戰的資料室,左側是張盤將軍一生事迹的展覽館,正前方是供奉着張盤將軍神像的殿宇。這也是中國文化中對英雄的最高尊崇,為了人民獻身的英烈會被供奉為神,永享香火。

在神像前插上一支香,我和方海向張盤敬禮。走向殿宇後方時,我們意外被一名東江軍軍人攔下。看他的軍裝,竟是長生島救火營的戰士。

那名救火營戰士對我叫出他的部隊有些驚訝。他語氣溫和地請我先等一等,言語中暗示有一位上官在大殿後方獨處,請我等候一會。正說著,一名路過的青年人看到我,連忙上來請我進去。他是張再弟,是長生島團黃石中校的副官,我和他有過數面之緣,沒想到他記住了我。

“中校在裏面。”張再弟輕聲說。在他的帶領下,我看到獨坐在張盤將軍衣冠冢前方的黃石。這位威名赫赫的名將此時穿着一身便衣,坐在一張矮椅子上,面對着張盤將軍的墓碑,面前擺着幾瓶酒。

他注意到我走過來,有些驚訝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但隨即又變得平靜,沒有說話。張再弟快速找了一張同樣的椅子過來。黃石示意我坐下,我就坐在椅子上,側對着黃石和張盤的墓碑。

墓碑前的酒打開了兩瓶。黃石坐了一會,拿起一瓶灌了一口,又拿起另一瓶倒出一些酒在墓碑前的地上。

“你喝不喝?”他終於開口,然後又笑起來,“我忘了,你是不喝酒的。”

“喝酒好啊...喝多了就能忘掉煩惱,忘掉過去的東西。”一邊說,黃石又喝了一大口,“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唯有杜康!哈哈,曹操誠不欺我,古人誠不余欺耶!”

“你晚來了幾年!”

黃石驀然放下酒瓶,定定地看着我,咧開嘴笑:“那很好啊。在澳大利亞度過二十年,有什麼不好?我也想啊,誰想來遼東?遼東,是個地獄!”

我用餘光打量了一下方海,他和張再弟都在十幾米外的屋檐下站着,很機靈地避開我們的對話。“黃中校...”

“沒什麼,我沒有喝醉。”黃石打斷了我的話。他把酒瓶對着嘴巴晃了晃,卻沒有酒水流出來。“嘿嘿,喝完一瓶了。我看看...300毫升,也就6兩,不多,我真沒喝醉。”

他把酒瓶子丟開,抓起另一瓶在地上倒乾淨:“你也喝完,別耍賴。”

把倒空的兩個酒瓶丟開,黃石沉默下來,垂着腦袋坐了一會,才抬起頭。他沒有看我,抬着頭看着屋檐分開的湛藍色的天空。“你沒有再遼東度過天啟七年,是好事。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想經過這段歲月。”

“我從萬曆開始當軍戶,到了天啟初年的廣寧慘敗,我度過了屈指可數的安寧時光。後面幾年,就是逃亡、打戰、逃亡、打戰,一直到我來到東江鎮,被大帥收留,被派遣到長生島,才算擺脫了喪家之犬的命運。”

他頓了頓,又說起另外的話題:“張盤是很好的將軍。在他生前,我有幸和他並稱遼南雙龍。”

黃石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說:“毛大帥年紀不小,又久於戰亂,必須物色好繼承人。在那時,張盤有旅順大勝,我有金州大捷,大帥一時難以決斷。卻不想,他在選擇我們,我們何嘗不在等候他的抉擇。在這樣的等待中,我和張盤不由得起了隔閡,彼此不再完全信任。”

“天啟五年...是1625年吧。張盤死了。”

“皇太極親自領兵,嘿,70個牛錄,他真捨得,也真有魄力。張盤被漢奸背叛,慘死軍中,旅順大軍全軍覆沒,數千平民全部被屠殺。因為我們的隔閡,我沒有第一時間通報長生島所面軍情。張盤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說到這裏,他又一次低下頭。良久,才緩緩地說,“這幾年我一直在想,要是我把相關情報及時告知張盤,是不是旅順就不會失陷,張盤就不會死。”

他沒有繼續說話,我也沒有開口。時間就在寧靜中慢慢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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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初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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