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劍為蘇幕遮
即便以代樓暮雲的目力,在諸南盞出聲提醒前,都沒有發現東邊的情況。
倒不怪他們,因為那二人確然離這錦官城尚有好一段距離,除去那觀氣之眼,在這個距離上確實發現不了。
而趙無安之所以能夠確信來者是誰,則是因為一個更加簡單的原因。
會在此時出現在錦官城東邊,還引起了諸南盞注意的,除了那兩人,也再無其他可能了。
劍影疾走,刀光閃滅。
自唐家堡至錦官城,莫稻與塗彌用了四個時辰,六千七百餘招。
漫長山道上幾乎無人目睹他們的驚世之戰,而他們彼此,也早已將全部的精力盡數投入了眼前的刀劍中,再無心顧及其他。
短短几十里的山道,當世兩名一品高手幾乎是一路打了過來,硬是打到了這錦官城前。
眼看着那座城池近在咫尺,塗彌心下愈發急切起來,手中劍花攪動得更快,想要甩掉這個自唐家堡臨仙道上開始就一直糾纏不休的對手。
“不會讓你得逞的!”莫稻斬釘截鐵道。
刀與劍再次交斬,火花四濺。
塗彌飛身閃動,一次交斬的瞬間又飛掠出十餘丈,莫稻猛然發力踏地,再度追上。
分明早先時候,在能夠一勞永逸終結戰局的時刻,雙方都選擇了停手,此時卻仍激斗不止。
然而他們也別無選擇。
縱然所代表的立場並非解暉或東方連漠,莫稻與塗彌也早已失去了自身所能持有的立場。
這並非什麼可以被輕易糾正的錯誤。二人都已走上了無法更改的歧途,那就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
解暉與東方連漠既然已經站到了非此即彼的對立面,無法捨棄這種存在形式的莫稻與塗抹,也就只有完成自己的使命這一條選擇。
他們終將在城門前停下。那是莫稻一定要守住的最後底線,也是塗彌絕對要越過的最後關卡。
——倘若此時,沒有半路殺出來個趙無安的話。
持刀少年與使劍少女爭鬥道路的盡頭,周身環繞飛劍的慵懶居士背匣而行。
天際紫雷滾滾,暗雲層涌着向這片城郊逼壓下來。
趙無安長長嘆了口氣,揚聲道:“別——打——啦!”
聲音經內力加持,破風穿行。
熟悉的嗓音灌入耳中,莫稻和塗彌在那時皆是一愣,交鋒的刀與劍,也久違地停滯了短短一瞬。
許久未聞了。
二人與趙無安的最後一次見面,皆是在福州城外的那片無名海岸。
自那以後,莫稻走南闖北,塗彌則繼續重複着殺戮。
昔日孱弱無力的年輕管家,如今已執刀在手。
而曾經衣袂飄揚的負劍小道姑,此時已立殺誓。
百感交集的二人,竟忽然間忘了怎樣揮刀,怎樣執劍。
趙無安趁機續道:“想殺東方連漠的那個,他已經敗於解暉,殺了也沒意義。不想讓她殺東方連漠的那個,你的授業恩師已經敗了,放下刀劍吧。”
風過曠野,草木皆伏。隨着一聲驚雷,天地間再度落下了淅淅瀝瀝的雨滴。
細雨打濕了少年們的刀劍。
趙無安悠悠前行,神情一如當年初見,只不過周身飛劍環繞。
如潮劍氣以圓盤之勢擋開了落在趙無安頭頂的雨水。他單肩背着空空如也的暗紅劍匣,緩緩走向雨中的二人。
他忽然笑道:“說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們誰能料想到如今的情景?”
塗彌和莫稻兩相對望,默不作聲。
“我記得那時候,揚州也剛下過一場春雨,是莫稻來接我和塗彌,去柳葉山莊的吧。”
趙無安的聲音淺淡,帶着對二人來說都久違了的慵懶氣息。
“一開始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解暉寧肯放過我這個洛神後人,也要抓走塗彌。又為什麼,僅僅一年多未見的莫稻,出現在雄刀百會上,已成了能擊敗刀道魁首的一品高手。
“其實真相真的特別簡單,我一開始百思不解的那些可能性,其實都正是唯一的正確答案。”
趙無安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苦笑着拍了拍額頭:“一不留神又多話了,其實我猜到的事情,你們倆肯定也早就知道了吧?”
塗彌沒有作聲,莫稻又瞥了一眼她,支支吾吾應道:“算是吧。”
“說來也是緣分。解暉與東方連漠為自己尋到的名劍與名刀,其實早在柳葉山莊中便打過了照面。”
趙無安瞥了眼二人身上不整的衣衫,笑道:“然而,就算你們都有殺死對方的機會,還是一個人都沒有下得去手吧?”
塗彌沒說話,微微紅了臉。莫稻也怔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東方連漠和解暉識人之術何其超凡,又怎會料想不到你們二人的性子,本便不適合這般殊死廝殺。然而天下寥寥蒼生,能有如此超凡天賦的也不過塗彌與莫稻而已,他們本也沒有選擇。這幾年來逼你們殺人以煉心境,正是他們預想到今日之事,不得已之選擇。”
趙無安挑了挑眉,無奈道:“我都說到這份上了,你們還不肯放下兵刃,好好說句話?”
聽見這話的莫稻,訥訥放下了刀。誰知收到了一半,竟被塗彌揮劍擋住了。
他抬起眼睛,正對上小道姑倔強的眉目。
“不許收!”塗彌惡狠狠地,“你要是現在收了刀,我立馬殺了你,然後再去殺那東方連漠!”
莫稻收刀的手僵在了半空。
趙無安無聲苦笑。他先前倒是沒想到,這個一向性子極軟的小道姑,竟然比莫稻還難說服。
世上事難是拿起再放下。
莫稻不吝說是有東方連漠在才能得到如今地位的。東方連漠對他而言無疑是大恩人,要在這個時候背信棄義,莫稻顯然也輕易下不了決心。
而對塗彌來說,解暉不過是惡毒之人,為達目的極盡一切手段,絕非什麼需要以誠待之的有恩之輩。她之所以不願在這裏收手,多半是因為嚴道活的死罷了。
解暉的事先放在一邊,終究是東方連漠親手殺了嚴道活,塗彌會對他有如此之大的恨意也在所難免。
趙無安只能試着從頭說服她。
他慎重地開口道:
“實不相瞞,我也是才趕到錦官城,並未親眼目睹東方連漠敗退的場面。但據他人所言,東方連漠如今的情狀十分凄慘,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他,居然在解暉面前連胳膊都動不了。”
塗彌一怔,微微瞪大了眼睛。
“這情狀可說是解暉的完勝。而對於城內早已塵埃落定的結局,如今尚在城外爭鬥的二位,是否覺得何處不太對勁?”
莫稻皺起一邊眉頭:“好像是哪裏不太對……”
“按理說,解暉歷時數年磨礪而成的天下第一劍,塗彌,本就是用來誅殺東方連漠的。”趙無安靜靜道。
按段桃鯉的回憶,從福州去往貪魔殿的那艘船上,安南曾與楚霆提起過一句話。
“阻不得天命,便誅天命。”
解暉寧誅而不阻的天命,想來便是造化境巔峰的東方連漠。正是因為想通了這一層,趙無安才順勢猜出了兩名江湖巨擘培養塗彌與莫稻的真正目的。
“而昨夜至此時此刻,這柄鋒銳無雙的利劍,已經被東方連漠的刀給擋下了。”
他指了指二人尚交斬在一處的刀劍,聲音毫無起伏。
“然而,解暉卻勝了東方連漠。”
二人心頭咯噔一下,都意識到了這再明顯不過的矛盾。
“矛盾的背後,是極其簡單的答案。”趙無安冷冷道,“無論塗彌有沒有被莫稻攔下,解暉的計劃都萬無一失,必能取勝。”
“可……可是,這不可能!”
塗彌失聲道:“倘若解暉早有充足的勝算,又何必再費如此周折,硬要我與師尊去闖唐家堡、去殺東方連漠?”
“嚴道宗是為了你,才去殺東方連漠的吧。”趙無安詢問。
塗彌震顫着身子,點了點頭。
趙無安長嘆一聲,閉目道:“在我說下去之前,把劍收起來吧。”
塗彌的視線再度回到眼前的劍上,秀眉蹙起。
她當然知道眼前的持刀少年早已失了戰意。硬要纏着他一決高下,塗彌無非是不願收起這把劍而已。
畢竟這是冼心劍啊。師尊為了將冼心劍留給她,甘心只負一柄鐵劍便踏上不歸之路,一併留下了所有的希望。
只要這把冼心劍仍在手中,仍在鞘外,她就有足夠的勇武,一鼓作氣斬下那惡人的頭顱。
誠然自己的背後正是更大的惡。塗彌也不願回頭。
心境正在激烈交鋒之時,趙無安伸出手,輕輕放在她的肩上。
鋒銳的氣勁幾乎一觸即發,塗彌想也沒想便揮劍側斬了出去。
劍風激蕩,破開半里雨幕。
趙無安兀自立於雨幕之中,任憑護體真氣在這一劍之下瞬息崩潰,幾乎半數劍氣一併散入長風中。
猛然間回過神的塗彌急急停下動作,冼心劍不偏不倚,正架在趙無安的脖頸上,幾乎就要砍下去。
然而古劍與脆弱脖頸之間,又多了樣東西。
看清那樣東西的瞬間,塗彌的瞳孔驀然睜大。
趙無安悠悠嘆了口氣。
“我知道,這一路行來,你無時無刻不是為了自己的師尊。”
趙無安緩緩放下千鈞一髮之際替他擋下了一劍的那樣物什,舉到塗彌面前。
“人死不能復生,我也理解你的痛苦。然而,你的師尊也並未一去不返。”
塗彌顫抖着凝望那把近在咫尺的飛劍。
劍為蘇幕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