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納命於我
?吳九灝有一柄家傳神劍,自己卻是個落魄書生。
當他找到解暉,說要參軍報國的時候,解暉都以為自己發了瘋。
畢竟沾親帶故,解暉也不好意思就這樣拒絕他,只得將吳九灝編進了他自掏腰包組建的由江湖俠士組成的隊伍中,跟着大軍的尾巴開赴幽州。
出關后他才知道吳九灝想做什麼。身為他結髮妻子的李玉兒,和他鬧了脾氣,離家出走,追隨兄長北伐去了。
李玉兒是女中豪傑,滿腔家國大義,一向看不慣吳九灝今朝有酒今朝醉,解暉也略有耳聞。
如今李玉兒捐軀赴國難,追隨李荊去了幽州。吳九灝躊躇再三,參軍自然已是來不及,只得拜託有意拉攏江湖勢力的解暉帶他北上。
解暉只當是帶了個累贅,反正大軍開拔,三千人的伙食也不多他一口,並未在意,一心想着趕快跟上大軍,參戰報國。
高粱河之戰,激戰一日一夜,宋軍大敗,倉皇而退。
李荊在中軍,李玉兒追着李荊,解暉等人本該和敗退的宋軍迎面碰上,但因為那張出錯的地圖,兩軍擦肩而過。
那也是吳九灝這輩子,和李玉兒最後一次咫尺之遙。
再見時,二人已相隔數萬遼軍。李玉兒孤立無援,吳九灝站在遠峰之上,亦是無能為力。
李荊早已吐血而亡,李玉兒不願就此敗走,且退且戰,被數萬遼軍團團包圍。
遼軍上將耶律丹峰十分欣賞這位巾幗英雄,特地圍而不攻,足足一天一夜。
第二日凌晨時分,李玉兒自刎於萬軍從中,死而不降。
三炷香后,消息傳至中軍,耶律丹峰正喟嘆不已時,卻見帳外殺來一劍。
吳九灝從九品至一品,也只用了那三炷香。
一劍破九境,又一劍直至中軍,摘去耶律丹峰項上人頭。
當時那模樣,與如今面前的宇文孤懸,又是何其相似。
解暉從不曾認為自己能和這些人一樣,一朝登頂,他也沒想過就那樣浪費掉自己這條命。
一步登天,必遭天妒。凡是頓悟之人,解暉就沒見過他們還能好好活在世上的。
宇文孤懸如今來殺他,自然也是早把性命搭了進去。解暉死不死尚是兩說,宇文孤懸卻是必死無疑。
所以解暉才有那一問。
何必。
宇文孤懸凌空而行,若仙人降世,所過之處俠者人眾盡皆伏地,無人敢語。
先前追殺徐半風那幾名黑衣人面面相覷,都有些猶豫。
“回來吧。”解暉道,“不必擊其正盛。”
黑衣人們紛紛如逢大赦,收招而退,重新站回解暉身邊。
這等姿態,宇文孤懸自是求戰而不得,以戰養戰方能蓄勢愈精進。
解暉偏偏便要避而不戰,等他自耗精神,竭盡而亡。
而宇文孤懸亦心存決殺之意,手中摺扇步步凋零作塵散去,他眸中精意愈發深沉。
本不必再多做言語。
若說解暉還曾有那麼幾個瞬間,誤把宇文孤懸當做過盟友的話。
那麼宇文孤懸,自始至終,從未將解暉當做過朋友。
此世之惡、籠罩在兩朝蒼生頭頂的陰沉濃雲、哪怕賭上性命也要殺死的一生之敵。
從頭到尾,宇文孤懸都抱着必死的決心,絕無一日例外。
但若說,有什麼東西,能夠使他毫無怨言地放下自己一國之公的
高位的話。
那也只剩下一件了。
這些年來,無論身在何處,他的心頭,始終都懸着一柄洛神劍。
到了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宇文孤懸也不知怎的,心頭忽然浮起了一絲玩味之情。
“若說何必的話,我大抵是為了一位佳人吧。”
時過境遷,披上國相朝服的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但至少在今夜,命運重新給了他一次機會。
這一次,宇文孤懸可以坦坦蕩蕩地立於夜空之下,面對數萬人的目光,將當年那些深埋心底的言語,一吐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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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樓暮雲費了吃奶的勁才爬回樓頂上。
若是雙手俱在之時,當然遠不必如此費力,然而就連扯着他的段桃鯉也忘了使力氣,放着他在牆壁外頭吊了半天,一點一點地蹭了回來。
也不怪段桃鯉忘了他的存在,若非體內氣力耗盡,一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代樓暮雲也是相當樂意在外頭多停上一會,好看看這位造葉國相的英姿。
不過如今這凌空踏雲、凝氣而行的功夫,又哪裏讓人看得出半點一國之相的模樣。
分明是以力證道,功力已臻化境的絕頂武夫。
就連曾為一品宗師的胡不喜,此時也滿臉驚詫神色,瞪大了眼睛。餘人自不必多提。
台上幾人之中,最為冷靜的,果然還是曾為一國觀氣之師的諸南盞。
天地萬物,尤以武夫修行、勁力流轉,皆繫於氣盛氣衰之間。如今宇文孤懸得現此般仙人行狀,其周身氣機,定已玄妙到了常人無法想像的境地。
然而此等情況下,諸南盞能保持面色不變,實屬難得。
代樓暮雲忍不住道:“你曾見過類似的氣機么?”
“若說是這般熾烈的,從未。”
諸南盞咬住嘴唇,沉聲道:“但是類似的,有很多。”
藏鋒守拙,伺機而動。
而後一出驚天,聞者色變,舉世皆驚。
有者一蓄三年意,劍飛驚天。有者十年意,刀出如虹。有者三十年,則一傘亦可引致天雷。
四體不勤的宇文孤懸究竟為此蓄了多久的意,無人得知。
正如也無人知道他今年究竟多大歲數。城府極深的他,看上去卻還勉強可說是個少年,僅有眼角的一絲皺紋透露着歲月的滄桑。
也沒有人明白,為什麼身為造葉國相,宇文孤懸還要在今夜,親自拼上性命,與解暉一搏。
“他手中可只有一把摺扇。”蘇青荷難以置信道。
“一花一木一草一葉乃至一滴墨汁,皆可殺人,又何況是一把摺扇呢。”胡不喜道。
宇文孤懸的扇子上,畫著潑墨山河。
正如他胸中萬丈豪情,直出如龍,便堪比肩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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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孤懸離解暉只剩十丈。
他手中的摺扇,也幾乎盡數消散一空,只剩下殘破的骨架。
之前的近百丈距離,他幾乎沒有受到阻攔,所過之處萬眾俯首。
而解暉總不至於再讓他前行了。
區區十丈,宇文孤懸若是想,甚至可以直接御氣捏碎他的頭顱。
解暉冷麵道:“攔住他。”
是“攔”而不是“殺”。
解暉自己也清楚得很,要殺死如今的宇文孤懸,難如登天。
自己手上並不
是沒有一錘定音的牌,只是那張殺手鐧,如今已被自己親自派往了唐家堡,去誅殺那膽小如鼠得連武林大會都不敢以正身參加的盟主。
宇文孤懸仰天大笑:“你也會如這般瑟瑟發抖!”
解暉身畔的黑衣人魚貫而出,各施絕技攻向宇文孤懸。
宇文孤懸眉目一厲,兀自立於原地不動,攻向他的數般兵器卻一時被盡皆彈開,金銅響徹,鳴聲不絕。他周身氣息如狂風舞動。
第一撥黑衣人僅僅消耗了一番護體真氣,造成的損傷微不足道。
第二隊緊隨其後,宇文孤懸揚起手中摺扇,周身氣機一時倒卷如潮,作雨點般紛紛向身前灑去。
刀兵與真氣相撞,在宇文孤懸面前鋪展開一片寒雨落星,電光石火,掃蕩不絕。
面對着這令人望而生畏的壁障,宇文孤懸面色不變,徐徐而行。
彷彿在這一夜,就連天地的法則也在這個男人面前下跪,恭迎他的前行,替他開道,助他無往不勝。
這並非僥倖,而是這個男人數十年來的艱苦卓絕,終於得到了承認與回應。
寧可背負起一切罵名的孤勇。
獨對萬夫所指而不易其心的決然。
與一生至愛擦肩而過的愧疚。
此時此刻,宇文孤懸只知道一件事情。
如果他最終救不下李順,這一生的孤獨孓然,深謀遠慮,都將了無意義。
人活着並非一定要尋個結果。
問心無愧已是足矣。
宇文孤懸微笑着,丟出了手中的摺扇,向前拋去。
十四枚扇骨,在離手的那刻同時分崩離析,裹挾着無與倫比的強大氣勁,撕破了橫亘在宇文孤懸與解暉之間,燦若星河的刀兵之障。
他自己亦踏着塵輝衝擊,倒卷的袍袖散下氣息,狀若流雲。
我宇文孤懸這一生除洛千霞外,再無行後悔之事。
直到這一刻,解暉也總算是明白了,宇文孤懸不顧一切,都要殺死他的原因。
是他的所為將宇文孤懸逼上了絕路。而玉石俱焚,到了這般關頭,對宇文孤懸來說,性命亦可棄之不顧。
既然他只是不後悔,解暉也就沒了愧疚。
自古這般血鬥不過生死而已。
穿透壁障時,十四枚扇骨尚餘十一。
黑袍人枯指一擰,去其三枚。一壯碩者鯨吞氣機,又去其三,餘人血肉相填,雖當即為扇骨所斃,仍留下其三。
殺至解暉面前時,十四枚扇骨只剩下兩枚。
宇文孤懸捨身而出,也不顧自己身上被劃了多少道致命的口子,也不顧襯着一身仙風道骨的衣袍裂了一半。
他衝到了自己擲出的扇骨後面,遙遙扯動氣機。將之變作一前一後,氣機相送。
雖只是微不足道的木製扇骨,在宇文孤懸手中,卻已不亞於名士鍛造的神兵利器。
饒是解暉,在這般幾乎逼人至死的威嚴下,也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
一膀大腰圓之人飛快上前,攔在解暉面前,替他擋下這致命的一招。
兩枚扇骨先後沒入他胸口,濺起瀲灧血花。
宇文孤懸冷笑一聲,揚起右手捏作劍訣,蒼涼寂然道:“納命於我!”
滿場兵聲雷動。
場中人所佩刀槍劍戟,各式寒刃千餘近萬,一時盡數懸空,悠悠齊鳴。
宇文孤懸雙目緊緊盯住解暉,如成兵神。(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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