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因果 第三十四章 長歌短戟
天地大開,取棋子八方定北疆,其中一顆棋子便落在了禳江,而禳江,鎮有一座山。
那山上有一座閣樓,名為隕星閣。
隕星閣開宗立派萬餘年,氣運盤踞之所卻只是一片低矮的小山脈,說高不高,不能一覽天下之雄關,更無“隕星”之氣魄,但說矮又有失公允,崖壁萬丈兇險,終年雲霧霜雪,俯瞰山腳,獨有一分韻味。
原先隕星閣的發家占的是山清水秀奇,占的是鍾天地之秀,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起的,這裏開始往來熱鬧,四通八道,每日每夜生機不斷,燈紅酒綠,在那連成片的山脈腳下形成了一條熱鬧的市集,酒樓,客棧,江湖俠氣與少年意氣於此地混為一談,慢慢地那山上孤傲的閣樓也開始如星辰般閃耀出自己的光芒,直至名位“四十七”。
這星辰閣樓的發跡較為冗長,其中所經歷的的歲月與磨難,便是隕星閣自家的史官也說不明白其中的閃光點,好像什麼都可以說,又好像什麼都不值得一提。
而這般情況的發生便是緣由這座星辰閣樓的發展太過平穩了,從歷史看來好像都沒有什麼波動,一代一代的閣主勵精圖治,一點一點地向上爬,直至水到渠成,所為之事說來光耀,但是對比其餘大勢力的過去卻又總覺得少了些許的味道,讀來不免覺得“小氣”與“局促”,不值一提,看起來稍顯荒唐,以至於世間所有改天換地的大事件,所有英雄輩出的動蕩年代都沒有這座低矮山頭上的星辰閣樓什麼事情,它就這麼得成了,不急不緩,歲月沉澱,孤身矗立於那高不可攀的南域“四十七”之上。
以至於現如今人們提起隕星閣,除了離得近些的能說出些許事迹以外,這天下勢力再無對此關注的,門下弟子所行之事不如“流雲”、“滕王閣”蕩氣迴腸,不如中土三國的愛恨情仇,不如“長景樓”、“天上人間”的縹緲仙蹤,不如“平江山”、“恆陽”生動有趣,不如“執法殿”、“渡江”奇幻詭譎,不如,許多都不如,好像在“四十七”中它顯得極為沒有存在感,提起它除了那高懸的“隕星閣”名號外,也便就那“鬧市”三回可以說說了。
這“鬧市”指得是山脈腳下的集市自創立以來發生的三場大規模動亂,因為這三場動蕩的過程和首尾同樣得富有戲劇性,所以便被流傳為三場大戲,有的地方甚至有舞台劇的演繹。
三場戲從前往後頭數,年代分別為甘露五年,天監元年,以及最後的萬曆四年。
其中這第一場戲的戲目叫“錦衣招搖過鬧市”,第二場叫“走馬觀望戲諸侯”,這最後也是最近的一場叫“刑劍可斷刑劍山”,那戲目中的少年出自關山,那少年意氣長袍卷瀟湘。
相傳神水宮道子嵇瀟湘的名諱,便與之有着密切的聯繫。
因由年代的緣故,前兩場戲目雖然精彩,但傳唱程度遠不如這第三幕,畢竟刑劍還在,那刑劍山也還在,故人雖已不在,但故人之友卻遍佈天下,相傳已有一位白衣少年取了刑劍去往東方,只等一劍斷了刑劍山。
不過這等大事情還需放放,消息傳來需要時間,如今集市人們最期待的事情不是那刑劍山的結果,而是那正午時分自南方駛來的七匹白馬。
他們來自中郢。
今天大約會有一場戲。
只是不知那程度算不算得“鬧市”。
青衣登樓,驚鳥鈴聲回蕩,長褂少年打着哈氣,倚着木樁雙眸惺忪,青冠少年於茶館旁斟酌杯盞,水汽瀰漫,在那一片朦朧的霧氣中黃袍少年的身形於此時看起來稍顯憔悴。
那模樣,和馬車上的綠袍少年有些相似。
頹廢得有氣無力,就差咽下生機,羽化訣別。
收回目光,綠袍少年無聲發獃;他醒了,也不知於何時醒的,四下看看,只能知曉如今是正月十一。
大紅燈籠大紅布,少年面色發白,清瘦。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能幹嘛,伸出食指卷了捲髮梢,也不知道自己這個罐子裏還有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圍繞着自己做了什麼交易。
應該憤怒地下去質問嗎?問問自己躺在泥地時他們對自己做了什麼?
應該憤而遠走嗎?可是自己能去哪裏?
應該詢問自己內心積壓的問題嗎?來到這外邊的世界快半年了,自己對這世界的了解卻是毫無進展,一頭霧水般渾渾噩噩。
好煩……
綠袍少年無聲嘆息,就那麼坐在馬車上,看着眼前的七匹白馬,聽着四周商客的言語交談,打了一個哈氣。
這片區域是專門做熟食買賣的,空氣中瀰漫著刺激的熱烈味道,而他耳畔聽到最高頻率的詞彙是影無蹤。
聽說還是西曌的太子?
少年掂量了下口袋裏的銀兩,順着味道下了馬車,四顧觀望。
他餓了。他想嘗嘗。
綠袍少年面色紅潤,看起來稍顯羞怯。
邁步於集市的大道之上,感受着隕星閣山腳這獨有的熱鬧且不喧囂的氣氛少年面色好奇,這種感覺讓他極為得舒服,似如魚得水,如榫卯般契合,填得滿滿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合適。
是一種圓滿的感覺。
想起圓滿二字綠袍少年臉色一黯,心情低落。
他想起了識海里的那一雙眼睛,他想起了現如今自己的遭遇。
圓滿。真是一個很難讓自己開心起來的詞彙呢。
一路東去,軒禪漫不經心地打量着夜色,接受着四方的消息。
這隕星閣名頭最大的女子自然是大小姐秋裳,但是這集市名頭最響的卻不是那紅妝閣的花魁與頭牌,而是那酒館對面的老闆娘。
立於招展的紅旗之下,少年側身觀望,在那煙火氣中一清秀女子束髮束衣,她笑得大方,往來交談毫不忌諱,爽朗俊俏,英武氣十足。
這便是宣娘了。
隕星閣鬧市最受男人愛戴的女子。
綠袍少年微微局促,似是覺得自己用錯詞了,但是站在這往那攤位看去,他想到的第一個形容詞就是愛戴。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她不見得嫵媚動人,卻帶着一種明亮的銳利感,她不見得有多麼得出眾,但那一顰一笑都帶着歲月所給予的魔力,挪不開眼。她在那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不知為何,便會覺得她聖潔,往來的食客言行都會帶着尊重與敬畏,這般情形除了“愛戴”二字,他很難再找尋到與之匹配的詞彙。
少年兀自想着,腳步卻被炒麵的味道吸引了過去,良久,察覺到四周食客不耐煩的神情軒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在那顯得有些不安與難堪,見他這模樣對面的便裝女子淡然一笑,微蹲下身子柔聲道,“可是餓了?”
“嗯,嗯……”綠袍少年回過神,摸出銀兩戒巴道,“熱,熱乎,熱乎的!”
“行!你且等着,我給你端去便是。”宣娘聲音往上一提,隨後又平穩下來,只聽得見熱情與關懷,不覺得刺耳。綠袍少年點了點頭,低着頭去後面找位置去了,水汽瀰漫中那便裝女子生得極為好看。
軒禪歡愉一笑,攤位中可抬頭望月,一片清清白白的水汽中身子瞬息一暖。
便是在這等待的時刻,那不遠處酒館二樓憑欄杆的紫袍少年醉意嘶吼,“來!取吾東宮印璽來,給宣娘砸個核桃!”
少年身子一癲,從半空中摔了下來,又於灰燼中一步步爬了起來。
軒禪喝了一碗醋,洗了洗胃,臉上掛着笑。
聽着四周旅客的話語他算是知道了,滿豈來了,而影無蹤,給他揍了。
至於為何會挨拳頭,這還的說起一個傳言。
《大方》有言,中平之道,君臣佐使。中平說得是北疆,君臣佐使之道說的是中藥。便是因為這一句話,有人解讀說北宸有一碗葯,藏於平江山。
至於平江山臉大,它也就接下了。
也不知為何,對於這種似是褒獎的陷害,平江山有一種大無畏的情緒在,覺得這是擔當,要扛在肩上。便如那平江山的水綿長,繞過了大半個北宸,支流護着隕星閣,所以平江山便要護着隕星閣。
因此故平江山出來的對隕星閣都會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覺得那是自己的後輩,凡是都要忍讓三分,被欺負了則要為之出頭,事事操勞,漸漸地這樣的作為也成了平江山弟子的義務與擔當,好似理所應當一般,而隕星閣對平江山亦是帶着孩子對長輩天生的忤逆情緒,見面了總要任性一番,索要東西時總是沒心沒肺大手大腳的,好似平江山天生欠了隕星閣什麼東西似的。
這種情緒在天驕身上體現得尤為強烈,別看滿豈身材五短很好欺負的模樣,若是秋裳在一旁,他能硬氣地梗脖子跟你干,這就樣他打趴了常言,打退了秋鴻,打跑了九怨,那會提起北宸第一天驕滿豈都是天下人手中的大拇指,最先被豎起的那位。
因為這事黃衫少年沒少和影無蹤動拳腳,若不是星夜少年與之同屬隕星閣,單憑他對秋裳的曖昧態度大約就要被滿豈教訓個把月,因此他對宸恢的態度很是複雜,見面也不說話,就皺着張臉,看起來極為得委屈。
這幾天因為軒禪的事情滿豈也跟來了隕星閣,所以今天影無蹤又挨揍了。
只見那銀月之下少年紫袍明亮,笑聲卻帶着些許的血腥味。
這胖小子拳頭又大了!
少年凌空落下,長袍飛舞,腿腳在半空兀地一瘸,看起來稍顯狼狽。
影無蹤是集市的常客,見得多了商販、旅客們也就不以為奇了。
說來也奇怪,身為西曌的東宮太子,紫袍少年卻在這北宸的星辰閣樓里住了滿一個年頭,自萬曆十五的正月而來,一直住到了這天啟元年的正月,儘管上次離開了一日,但第二日又是以那副浪蕩模樣回來,看樣子還要續上一段時間。
因由這位太子殿下的存在,使得鬧市發生了不少的趣事,其中一件便是因為他的“濫情”。
這濫情說得是他的態度,自落戶時他便對秋裳親近,此後又許諾了宣娘沙場長袍,嵇瀟湘文房四寶,“點朱唇”恆長秋一件暖衣,錢坤宮道子緞箖紗一封書信,不滅道子秋雨一朵荷葉,如此種種不可計數,甚至是南海長景樓的那位女魔頭春皈,北海絕代妍頃都被他用言語牽扯上了關係。
若是尋常人家這般做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影無蹤身為天驕,按照大多天驕那悶騷且內斂的性質,一般都是孤獨終老的,哪怕是鳳皇慕容沖,年少時便與卿雨桐傳出了“鳳凰”的名號,但是這許多年來“鳳”與“凰”卻不見得有絲毫的進展,天驕風華背後的落寞與凄苦太過厚重,如他這般做已然算是“露骨”,所以集市中的賭坊中雖然將影無蹤道侶的名號放在了賭局之上,但是卻少有人下賭注。
事關天驕,彷彿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霧,看不清,也瞧不明白。
紫袍少年披頭散髮,眼眸中噙着些許的笑意,於一片紅火中鎖定了遠方水霧中的一襲竹綠色長袍。
軒禪呢。
終於是見到你了。
只可惜我費盡心思地回來,你卻被關在了門外。
少年雙臂枕在後腦勺處,一步搖一步癲,走到宣娘的身側輕柔緩步,淡淡地吸了一口氣,“清而不烈,郁而不濃,好香。”少年側臉陶醉,神情稍緩,便衣女子抬眸打量,一笑,“殿下好雅興,有空我把這爐子賣你,想怎麼聞怎麼聞。如今我這開門做買賣的,能收斂點嗎?”
“行行行,也罷,也罷。”紫袍少年倚木樁,木樁撐着一張大布,這是用作遮風雨用的油脂布,在集市中算不得特殊,但是那味道卻是奇特,說不出來奇異,就是好聞。
就和這身側少女一般,面容不過中人之姿,但不知為何,就是好看,就是着迷,就是那麼得無法自拔,就是這麼得銷魂。
影無蹤輕聲一笑,宣娘伸出手將額頭的髮帶束緊,也不做理會端坐湯麵去往後面的座位上,給那青澀少年端了一碗熱乎的晚膳。
少年飲酒望月,四周道路人來人往,其中以一家酒館,一家茶館最為熱鬧。
這兩家都是隕星閣旗下的商鋪。
茶館二樓是上道人的聚集所,這酒館二樓便是少年的名利場。
說得再明白些,這就是天驕們往來交易的地方。
交易分兩種,一種是你情我願的,一種是不情不願的,但是在隕星閣這,總歸算的上是“公平”。
之所以把這些繁瑣且關係重大的交易放在北宸,放在隕星閣,而不是中郢或者西曌的什麼造化之地,這其中的規矩一直沒有跳出來,也不知是約定俗成的習慣,還是有什麼冥冥之中的力量在約束、規定,使得隕星閣這酒館二樓成了最佳的場所。
不過有一件事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隕星閣方便,也更有說服力。
就像是這次關於軒禪的各類交易,不管是主宰還是雙聖,都默認了隕星閣的主辦權力。
世人眼裏天驕是天驕,凡俗是凡俗,好像過了天驕這一道坎便萬事大吉了。誠然不是,天驕不過是死門前的的抉擇者,便如天驕與絕代的區別一樣,絕代之上還有一個已知的境界,叫浩瀚。
宣緣、夜未央、馬秋北之所以能夠凌駕天下,憑藉的不是天驕或者絕代的身份,而是浩瀚。
不過那等天賦便是如他這般天驕都不知道怎麼接近,現如今他更在意的,是有誰回來了,有哪些能夠對棋局造成影響的人回來了,特別是哪些天驕回來了……
披好衣袍,少年飲了一口熱酒暖了暖身子。
回來的人一定是藏不住的,因為他們見過那棋盤的模樣!既然這樣,那執棋者便一定會想法設法得去佔據對自己來說更有利的那一塊位置。
而軒禪作為上一任棋主,他落了七顆棋子,這七顆棋子都是絕佳的好地方,這次交易不僅交易機緣,交易歸處,交易氣運,交易棋子,還交易他原先的落子位置!
南域四十七大勢力中各有自己急迫的點,其中“四山五域”之一的青山最在意的便是這棋子位置。
因為軒禪昔年的一枚落子,定在了青山!
如若將青山拱手,他們這“四十七”又應該立足何地?
少年玩味一笑,笑得對面那綠袍少年有些莫名其妙。
他不懂。
但是他感覺的到。
這名利場,好像開始拍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