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完了酸菜魚,兩人走出飯館。
“要不先走走,消化下吧?”童嘉代突然提議。
孟安時覺得這建議不錯,於是兩人沿着大榮商場外圍的空地慢悠悠地散起步。
雖然是冬天,氣溫低又裹挾着幾許寒風,但因為剛吃了東西,童嘉代覺得整個胃都是暖的。她低着頭,看着路燈映照下兩個狹長的身影,一時間竟有些感慨。
懵懵懂懂的少年時,就這樣匆匆過去了,那些嬉笑怒罵的時光,就算再懷念,再憧憬,都已經回不去了。而長大后的人,心思也終究是複雜了許多,深沉了許多,再不可能回到當時那種不摻雜念的純粹了。
“確實看不見星星啊。”
童嘉代聞言抬頭,見孟安時正背着手,仰着頭看天。於是她也跟着仰頭去看,月亮就像彎彎的鐮刀掛在天上,四周雲層環繞着,一片飄忽的迷濛。
奉川雖不是以發展工業起步的城市,可眼下這萬家燈火通明的,光憑人的視力,又怎能看得見星星。
童嘉代視線一歪,看向旁邊那張側臉,有細微鬍渣,輪廓顯出幾分成熟,不復記憶中的稚嫩,可眼裏的光芒,又仍像當初那朝氣蓬勃的少年,卻又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有多久,沒有這樣一起仰頭眺望天空了?
“你這麼喜歡看星星,怎麼不留在澳洲呢?那裏的天空可有滿屏的星星。”
“總是一個人看星星,有什麼意思。”
童嘉代愣住,眼角還盯着那張側臉,便與那雙閃着光的眼睛碰了個正着,她看着孟安時的笑臉,覺得那笑容彷彿也開始發光。
可是看久了,也有些扎眼。
心裏思忖着,考量着,童嘉代咬着唇,略有遲疑:“一個人?那……焦麗呢?”
那笑容里的光好像一下就黯淡下來了。
孟安時嘴角還提着笑,但弧度平平:“早分了。”
“什麼?啥時候的事?”童嘉代沒想到,這一天能接連收到這麼多意外消息,“她……她不是跟着你去澳洲了嗎?”
焦麗是孟安時大學時候交的女朋友,身材窈窕,肌膚水嫩,身邊也不乏追求者,可從大一認識了孟安時后,就對他發起了猛烈進攻,不斷宣示主權,最後也終於如她所願,孟安時接受了她。兩人從大二就在一起,雖然中途也幾經分分合合,但終歸是走過來了,甚至聽說孟安時要去澳洲留學的消息,焦麗二話不說就決定跟他一起去。童嘉代當時就覺得,這焦麗別的不說,可光是這份果敢和勇氣,就已經贏了許多女生。
“我們到了澳洲不久的事。”
孟安時這短短一句,卻引來童嘉代更大的疑問。
到澳洲不久就分了?那……分手不是都得快四年了?這也算挺大的事了吧,怎麼從來沒聽老爸老媽提起過?他們早茶會不是最愛啰嗦這些家長里短的事嗎?不然孟家兩夫婦能每次念叨,都實打實戳中她的痛處,還不都是自家爹媽“宣傳”出去的。
童嘉代很想追問,可孟安時不想說,他裹緊外套,作出冷的樣子,回身催促童嘉代:“怎麼走着走着又冷起來了,走走走,上車吧,還是暖氣舒服。”
結果一上車,還沒等童嘉代發問,孟安時就拿回主動權,扯了別的話題。
“你畢業后做了什麼工作?”
一談起工作,童嘉代就泄了氣,敷衍道:“沒什麼,就小公司做做文職。”
“什麼文職?”
“寫寫文案,發發新聞稿。”
“公務員?”
“不是。”
“國企?私企?”
“私企。”
童嘉代很不想聊這個話題,腦子裏盤旋了一堆問題想問孟安時,在這一連串追逐式對答之下,火氣一升,乾脆就爆了,轉頭就問:“你跟焦麗到底怎麼回事?”
孟安時把着方向盤的手一頓,突然笑出聲來:“你對我的感情生活這麼感興趣。”
一句話堵得童嘉代的火氣瞬間下了一半,她別過臉去:“才不感興趣。”
“那你還問。”孟安時瞥她一眼。
“不想說就算了。”
話說出口,童嘉代就有些後悔了,這語氣這口吻,她自己聽着都像是在慪氣。
不過是別人的家事,也沒有非要告訴你的必要,她又何必慪氣?
她又有什麼資格慪氣?
童嘉代看着車窗外不斷躍過的樹和路燈,視線看向遠方灰暗的天空,一言不發。
駕駛位上傳來一句輕嘆:“哎,你真是一點沒變,逗你一句就不樂意了。”
旁邊的副駕駛位一片寂靜。
孟安時又嘆了口氣:“我說,都說,可不可以?”
副駕駛位還是一言不發。
孟安時輕笑,開始自顧自說起來:“焦麗是陪我去了澳洲,她本身圈子也多,去了那邊很快就交了不少朋友,我又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時間久了聯繫也就少了,分手也是自然而然的,並不是誰的錯。”
回想起在澳洲那段日子,孟安時嘴角露出幾分苦澀:“澳洲挺美的,不過一個人待久了也沒意思。我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現在想想,陪我時間最多的,反而是天上的星星吧,也確實蠻想念那片星空。”
汽車行駛在筆直的大道上,兩邊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道路的盡頭卻是無邊的黑暗,那輪鐮刀月也被雲層遮擋了面目,變得昏暗難辨。
車廂里一片安靜,只有通風口呼呼吹出的暖氣聲,讓這個封閉的空間顯出幾分逼仄。
直到車子駛進童家所在小區,到了居民樓樓下,童嘉代都不曾再發一語。
“到了。”
孟安時停住車子,微微探頭去看旁邊的人:“還生氣吶?”
童嘉代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臨下車的時候說了句“再見”,就頭也不回地跑進樓里關了門。
孟安時對着那個緊閉的鐵門嘆了口氣,重新啟動車子,駛出小區。
昏暗的樓道里,殘存着幾許昏黃的燈光,童嘉代靠在鐵門上,仰着頭拚命吸氣,想將鼻子裏的酸澀驅趕。
調整了好久,才終於平靜下來。
她拿出手機,透過屏幕看了看自己的臉:還好,沒紅,應該可以了,這才狠狠地鬆了口氣,邁步走向電梯。
一開門,老媽馬淑蘭的聲音就從客廳里傳來:“這麼晚,看完電影你們又去哪啦?”
童嘉代暗自吐氣調息,回道:“沒去哪,就吃了頓飯。”
“吃了什麼?”
“酸菜魚。”
“安時這麼久沒回來了,你就請人家吃了頓酸菜魚啊?”
童嘉代關門的手抖了一下,糯糯地應了個“嗯”。
她可不敢說,最後那錢還是孟安時付的,不然童家夫婦肯定又要好好教育她一番人情世故了。
趁童家兩位還沒發聲,童嘉代迅速拿回話語權,邊說著邊在沙發上落座:“老爸老媽,孟安時這次來了就不走的啊?怎麼沒聽你們說過。”
馬淑蘭劈頭一頓數落:“那晚飯桌上我就說了,還說我沒說,是你自己壓根就沒聽。”
童嘉代趕緊打馬虎眼:“哦……那可能我聽漏了吧。”
童國邦在一旁補充:“老孟說先讓安時去試試當教授助手,看情況怎麼樣,再看要不要讓他去上課。”
童嘉代皺眉,孟安時會喜歡教書嗎?
“安時這孩子聰明,是塊教書的料,有老孟給他安排,以後肯定不愁。”馬淑蘭很喜歡孟安時,對他從來都是不遺餘力地誇。
童嘉代卻不這麼認為。
好不容易能出去外面闖蕩了,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多好,居然還自己跑回來受管束,真是想不開。
童嘉代又想到剛在車裏,孟安時說起自己在澳洲,總是一個人看星星的樣子。雖然她沒看他,可從玻璃上透過來的影子,也能讀出他的落寞。
正想着,她就聽馬淑蘭在問童國邦:“哎,對了,安時現在是不是單身啊?”
“不清楚啊,老孟也沒說。”
“他之前去澳洲不是跟那個,那個叫什麼焦麗的女孩子在一起了嗎?”
“好像是。”
“我跟紅娟聊天,好像說起過這個女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談着。”馬淑蘭說著,又轉過頭來問女兒,“你知不知道啊?安時有沒有說?”
童嘉代嘟嘟嘴,搖搖頭,裝傻充愣。
馬淑蘭就是看不慣自己女兒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你說你,跟人吃飯聊天也不知道關心兩句。安時這孩子不是挺好的嗎?現在人都回來了,你有時間就多跟他相處相處。”
童嘉代覺得這字裏行間的意思,簡直不要太明顯。想來自己也到了被催婚的年紀,馬淑蘭擔心也是正常,可也不用這麼上趕着讓自家女兒去熱臉貼冷屁股吧?
再說了,你關心人家也未必樂意被你關心吶。
這母親嫁女急,父親當心肝。童國邦一聽就不樂意了,他還想讓心肝寶貝在家裏多留幾年呢,就跟馬淑蘭爭論起來了:“我們嘉代又不愁嫁,幹嘛要主動,何況這事也該男方主動才對。”
“她都27了還不愁嫁?現在主動,那還能挑,不然等再過幾年,你想挑人家都看不上你。”
“老孟那邊不還有好幾個學生嗎,肯定有合適的,急什麼。”
“那不也得主動看一看嗎,真是,以為都等着我們去挑吶。”
童家夫妻一吵起架來那就是沒完沒了的事,童嘉代坐在旁邊,聽着句句都在扎心,真是如坐針氈。
她錯了,就不該主動提起“孟安時”這三個字,坑了自己。
老天,放她去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