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村裏有個姑娘
李燕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頭疼欲裂。她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茅草混了泥搭起來的屋頂。
光線昏暗的房間，斑駁的牆壁，斷了幾個木柵格的窗戶，一條碎布頭拼成的布簾把這間原本就狹小的屋子隔成了兩間，鼻腔里充斥着年久失修的土坯房特有的潮濕發霉的味道，外面還有雞叫和豬哼唧的聲音。
這是哪啊？
她明明記得她正坐在長途汽車上，從實習的單位回學校，準備參加畢業典禮，不幸遇到了車禍，汽車翻下了山崖，而她昏迷了過去。
那她是被附近的鄉親們給救了？李燕頭疼的厲害，伸手按了按頭險些沒驚叫出聲。
她明明是一頭利落的短髮，怎麼她摸到了兩根黑黝黝的麻花辮！
李燕顫抖的把手伸到了眼前，手指粗糙有繭子，右手背上還有一塊指甲大小的傷痕，像是早年燙傷留下來的。
她雖然是福利院長大的孤兒，為了上學吃了不少苦，但她的手絕對要比這雙手細嫩的多。
“有沒有人啊？”李燕一開口，才發現嗓子又干又痛，竭盡全力喊出來的聲音細如蚊吶。沒等有人過來，她就眼前一黑栽回了床上。
李燕漂浮在黑暗混沌之中，突然間一束光從頭籠罩了她，緊接着，記憶就像是傾倒的潮水一般，順着那束光衝進了她的腦海之中。
等這痛苦的過程結束，李燕腦海中多了一個叫程燕的女孩的記憶。
現在是一九八零年，程燕今年十六歲，是管平縣清河鄉后廟村老程家的孩子。
程燕所在的程家是當下中國農村常見的大家庭，當家做主的是程燕的爺爺奶奶程老頭程滿良和程老太葛二妮兒，兩人有三子一女。
老大程貴榮娶了李桂香，生了大女兒程柳和小女兒程燕。老二程富榮娶妻肖荷花，生了程家現在唯一的大孫子程天寶和女兒程丹丹。老三程金榮娶了村會計的女兒曹小娟，生了一個女兒程嬌嬌，前幾個月曹小娟又懷上了二胎。
程老頭和程老太還有一個女兒程麗梅，在程燕很小的時候就嫁去了外村。
今年春上的時候，有媒人來程家說媒，給程柳說了韓崗村的韓峰。韓峰今年快三十歲了，高中畢業后一個偶然的機會被縣裏工廠的領導看中，招進了工廠當了工人。
這個時代的工人有工資，吃國家供應的商品糧，看病不花錢，退休了還有退休金！在土坷垃里刨食的鄉下人眼裏，韓峰成了山溝溝里飛出去的金鳳凰！
要不是韓峰進城的時候心高氣傲，一心想找個城裏姑娘結婚，也不會耽誤到快三十了才和鄉下姑娘程柳定親。
用媒人的話來說——要不是你們家程柳模樣長的好，人家韓峰哪能看的上！
程老頭和程老太也十分滿意韓峰，只是後來在商量彩禮的時候兩家鬧了點不愉快。程老頭他們覺得韓峰在城裏這麼多年，拿着那麼高的工資，肯定攢了不少錢，是個財主，張嘴就要了五百塊錢和三百斤白面的彩禮。
韓家人不樂意，韓峰的母親趙鳳託人捎話，說最多出二百塊錢的彩禮和一百斤白面。
程老頭和程老太當然不答應，他們的寶貝大孫子程天寶也快到了說親的年紀，莊戶人家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土坷垃里辛苦刨食只夠裹腹，就指望着把程天寶前頭的兩個堂姐——程柳和程燕賣，哦不，是嫁出去，掙點彩禮錢好給程天寶娶媳婦用的，哪能這麼便宜就許給別人？
何況韓峰是城裏的工人，吃商品糧，領工資的能沒錢？哄誰啊！好不容易巴上韓峰這個有錢女婿，程家人要是不多要點聘禮，那就是傻子！
後來僵持不下，媒人的腿都要跑斷之際，韓峰來了程家一趟，許諾說只要程家同意一百塊錢和五十斤白面的彩禮，結婚之後，他就找關係安排程老頭和程老太唯一的孫子程天寶進城，和他一樣，有城市戶口，吃國家供應的商品糧，當正式工人拿工資！
這個許諾簡直要把程家人給樂壞了，程老頭和程老太立刻點頭答應了，沒什麼比他們的大孫子有出息更重要的事了。程天寶要是能跟韓峰一樣進城當工人，可是端着旱澇保收的鐵飯碗，一輩子吃喝不愁了！
只是定親后，程家沒高興多久，程柳就生病了。起先只是咳嗽發燒，後來咳的越來越嚴重。程老太帶着程柳去鄉衛生所看了看，衛生所的大夫說可能是肺結核，他看不了，讓程家人帶程柳去縣裏的大醫院看。
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砸的程家人暈了頭，誰不知道肺結核不好治，得一輩子靠葯養着，病人身體差，幹不了什麼活，還傳染！
誰家要是有了肺結核的病人，誰家就等着被拖累死吧！
程老頭當即就宣佈了，嚴禁程柳生病的事外傳，若是叫韓家人知道，麻煩就大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韓家沒多久就知道了程柳得病的事，韓峰的母親趙鳳帶着韓峰的兩個姐妹氣勢洶洶的闖進程家大鬧了一場，要求退親，他們家才不要一個得癆病的兒媳婦！
而程家人好話說盡，無論如何都不想丟了韓家這門親事。要是韓峰不是程家的女婿了，程天寶還怎麼進城當工人？
后廟村的不少鄉親也幫忙說合，可趙鳳就是咬死了要退親。
最後程老頭髮話了，問趙鳳願不願意改定程燕，如果他們願意改定程燕，作為補償，聘禮程家就不要了，只要韓峰安排程天寶進城當工人！
趙鳳瞧着呆愣在那裏，看面相就知道是個老實膽小姑娘的程燕，轉了轉眼珠，說要回去跟家裏人商量商量。
韓家人這麼一鬧，引了一個村子的人來看熱鬧，鄉親們都知道程家出了個得肺癆病的姑娘。
等趙鳳幾個人走後，程老頭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直接把程柳給鎖進了程家沒人住的老宅子裏，一天只送一頓飯，怕程柳的病傳染給家裏人。
程家人總算鬆了口氣，既然趙鳳沒一口回絕掉改換程燕的事，證明這事他們也是願意的。
可從頭到尾，程老頭他們沒有過問過程燕父母的意思，也沒有一個人問一句程燕到底願不願意。
程燕當然不願意。
出了這樣的事後，村裏的閑言碎語鋪天蓋地的砸到了十六歲的少女程燕身上，甚至不少嘴碎的人還編排她跟姐夫韓峰早就眉來眼去，甚至還有人繪聲繪色的說撞見過程燕脫了衣裳勾引自己姐夫……
在李燕看來，這個和她名字相同的程燕是個挺可憐的姑娘。
程家是重男輕女的重災區，程燕出生之前，程貴榮和李桂香已經生了兩個女兒了，二女兒出生不到一年沒了。盼孫心切的程老頭和程老太想着都來了兩個孫女了，這第三胎咋也該是個男孫，結果生出來還是個女孩。
而且李桂香生程燕的時候難產，接生婆說李桂香以後怕是難懷上孩子了。果然，李桂香生了程燕之後，肚子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程老頭和程老太的失望和怒火都發泄到了李桂香和程燕頭上。
李桂香生不齣兒子就是不下蛋的雞，就是害程貴榮絕後的罪人，程燕這個不祥的丫頭片子賠錢貨是小罪人，這些年挨打挨罵都是家常便飯。
程燕出生半年後，程二嬸生下了程家的大孫子程天寶，李桂香和程燕的日子過的就更差了。
而這次定親，程老頭他們更是問都沒有問過程燕一家的意見。
這些年在程家的生活養成了程燕膽小怕事的性子，她對命運唯一一次的抗爭就是跳了村旁邊的清水湖，萬幸被人救了上來，被村裏頭的婦女主任背回了程家。
只可惜程燕夜裏發起了高燒，靈魂消散，李燕接管了這個身體，成了現在的程燕。
李燕再次睜開眼睛時長嘆了口氣，既惋惜程燕年輕的生命就此凋零，又無奈程貴榮一家的窩囊無能。
俗話說是包子就別怪狗惦記。
程燕和她的母親李桂香簡直就是李燕此生見過的最讓人無語的大包子！這麼多年來任憑程老太他們欺壓凌辱，真的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任勞任怨。
末了，得了這麼個跳湖自盡的結局。
李燕正在感嘆，屋裏進來一個人，看見程燕（下文中都用程燕來指代李燕）睜開了眼，驚喜的叫道：“燕兒，你醒了！”
是程燕的母親李桂香。
李桂香把手裏端着的一碗水放到了床頭，伸出手試了試程燕的額頭，高興的說道：“不燒了！來，先喝碗熱水。”
程燕嗓子乾的都要冒煙了，接過豁了兩個口子的粗瓷碗，慢慢的喝起了水。
她一碗水沒喝完，院子裏頭就響起了一個尖利的叫罵聲，“人呢？咋還沒做飯？”
李桂香聽見了之後，趕緊說道：“你先歇着，我去做飯。”
這麼凶暴霸道的聲音在程家除了當家的程老太之外，沒有別人了。
“別以為尋死覓活老娘就怕你了！兔娃子龜孫貨！只要你還剩一口氣，老娘抬也要把你抬到韓家去，要死去往婆家死，別死老娘家裏！養你還不勝養條狗！”院子裏的叫罵聲還在繼續，雞石槽被木棍敲的咚咚亂響，明顯是指桑罵槐的說剛剛跳湖自盡的程燕。
程燕老神在在的躺下歇息，哎喲這無知老太太，她要是龜孫，那程老頭和程老太是啥？
她已經不是原來那個聽到程老太的喝罵就嚇得瑟瑟發抖的可憐小丫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