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黑得均勻,不醜
櫃枱後有個坐在凳子上的人,穿着一襲青色棉袍,清瘦,麵皮緊實,菱角柔和,一臉溫和面相,正低着頭垂着一頭銀髮翻看着賬本,似有所感,抬起了頭,看見是她,溫和的笑了笑。
阿丑站在櫃枱前咧着嘴,笑着對他打了個招呼,
“林掌柜好啊,我又來了”。
“今天怎麼這麼晚才過來?吃點什麼?”林良還是溫和笑笑。
“嘻,掌柜的,來找你就只能是吃飯了?你說咱都認識快十年了,你咋不覺得我是來找你談談人生理想的呢?”。阿丑看着那完美笑臉,黑皮囊下的黑心肝有點蠢蠢欲動。
他們是真的認識很久了,在她還小的時候,徐娘就經常會帶着她來這邊的二樓喝喝茶,聽聽書,往下看一看街上的熙熙攘攘,有時她心一癢,就會趁着徐娘不注意,把那些收集起來的瓜子殼兒往下面那些行人的腦殼上倒,銀白的腦殼頓時頂上一片黑灰,然後聽着下面的罵罵咧咧,她就高興了,當時沒少為這位掌柜的惹麻煩。
“若是看得起林某,林某自當奉陪就是”還是溫和的笑笑,一如多年。
“哎,哎~都說了別這麼跟我說話,我聽着酸……我這黑不溜秋的異族人在你們銀國可是連乞丐都看不起的,所以別和我說什麼看得起看不起的,還有這文縐縐的話,我聽着耳朵也疼”阿丑誇張的白了他一眼,一副受不了的表情,順帶還扣了兩下耳朵。
“~你這丫頭,怎麼還是這副樣子,你這膚色黑髮雖不是大眾所喜,但也是有人喜歡的,就是你這性子,誰敢娶你?”掛在嘴邊的完美微笑頓了一下,林良無奈的挑了挑眉道。
確實,銀國國人雖不喜歡也看不起異國的種族膚色發色,但不免也有些口味“特殊”的,即便沒有,不是也還有同在銀國的異國族人么,雖然少之又少,不過,
“我覺得一個人覺得挺自在的,說起來你都30了,隔壁和你一樣大的老柳都有兒媳婦了,怎也還不見你娶,看你條件也不差啊,莫不是那裏不行?”阿丑眼神猥瑣,示意性的抬了抬下巴,侵略性的隔着櫃枱往掌柜下面瞄了瞄。
“小孩子家家的,說什麼呢?真是在對面待久了,你腦子都染成五顏六色了”即便隔着厚實的櫃枱,厚實的棉袍,林良還是感覺被那視線刺了一下,不禁緊了緊衣袍沒好氣的呵斥道,連一向的溫和都丟了。
“……”果然爽快,阿丑看着那崩裂的完美笑臉無聲的咧了咧嘴,她當然知道他為什麼不娶,心有所屬,意有所向,便再也容不下其他,而他所向所屬的正是她熟悉的,要不怎能容她放肆了這麼多年。
她總有這樣的本事,讓人正經不起來,這樣想着林良不禁又道“小當家的早說讓你從那裏出來了,我們茶樓也缺管賬的,工錢也不少,待這邊不比那邊好?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的性子不比徐娘穩得住,容易沾染,你得為你未來考慮考慮,你終歸是個丫頭,雖然樣子丑是丑了點!”。
“……”哪裏還用得着近墨者黑,還沾染?她小時候早就自己黑透了,整個鐵西城哪裏還能找得出比她更黑的人?雖然最近幾年從良了,但也不妨礙她以前的“功成名就”,阿丑有點無語,忽略了他的前幾句,忍了又忍還是開口對着這膚白貌美的掌柜說“你能把你最後一句話去掉不?雖說咱黑是黑了點,但那不是丑,我黑也黑得均勻,黑得有特色好不,可美了,你看看我這媚眼,看看這俏鼻,再看看這嘟嘟小嘴……”說著還惦着腳,仰着頭,嘟着嘴,撐着櫃枱往他眼前湊去。
一向注重形象的青年再也控制不住,抬手一把用力,把這湊過來比牛皮還厚的黑臉推了開去“我說你這丫頭還真是沒臉沒皮,趕緊的,別鬧我了,你要吃點什麼,我叫廚房給你做”。
被這當臉一推,阿丑不禁揉着黑臉嘟囔道“哪裏沒臉沒皮了,臉皮厚着呢”。
待聽得青年一聲哭笑不得的聲音這才又道“不是說了嘛,不吃,對了,差點忘了正事,你們小當家的在不在,我找他”。
“……,你來這什麼時候有過正事?前兩天小當家和大當家的出城了,大當家的說帶他去首城長長見識,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蟲……我東西還在他那呢”
“你不是他的跟屁蟲,可是他是你的跟屁蟲啊”林掌柜無奈的笑說,接着從櫃枱下拿了個灰色小包裹出來放在桌面上“你說的是不是這個?”。
阿丑解開包裹,是一個褐紅色的長木盒,盒子上面雕着一棵嫩綠小草,指尖蹭了蹭那磨得光亮的葉尖,然後打開盒子,露出躺在紅色綢布上的銀色的桃花簪,
拿起上下看了幾眼,這才放回盒內,合上蓋子,欣喜道:“就是這玩意,我還在想你們小當家修機械的怎麼技術差了這麼多,這麼久都沒給我弄好呢,原來早好了,謝了,也幫我謝謝你們小當家,你們小當家回來了叫人過對面找我,我可答應了要請他吃飯的,不能食言啊”。
“弩弓?這種小弩弓,滿大街都是,壞了再買一個就是,怎的還拿來修?”
“紀念品,嘻,就像你腰上掛着的那個”阿丑嬉笑調侃,邊說還邊伸着脖子往他腰間示意性的瞄了一眼。
林良下意識伸手捂了捂腰間掛着的錢袋,知道她是調侃,便沒好氣的道:“好了,沒事了就趕緊走吧,我還有事沒做完呢”
“……我好捨不得的說”
“……”林良已經懶得說話,揮了揮手低下頭看賬本。
阿丑覺得無趣,綁了綁包裹,塞進了寬大的袖子裏,懶懶的說了聲:“那我走了,記得要想我”。
林良抬頭,看着黑臉上那咧着的一口小白牙,亮晃晃的,不由不雅的白了她一眼“……”。
“嘻”阿丑嬉笑一聲,咧着一排牙齒高興的扭頭走了。
阿丑住得不遠,客棧往街尾方向,走個幾百來步,拐進小巷,越過三家房子,第四家便是她的。
別了林良,一如以往三年,壓着心底的躁動,仰着腦袋,緩步沿着街道往家的方向走,只是今天有點意外。
“滾~”一副虛弱卻飽含怒氣的嫩稚腔調。
“喲~,你個瘸子還想讓人滾啊,怎麼滾,要不你教教我們,瘸子應該很有滾的經驗吧”。佯作流氓的聲音。
瘸子?阿丑腳步稍緩,凝耳聽了聽。
“是啊,老大說得好”弱弱的,諾諾的。
“哈哈,死瘸子,還雞腿的長得真丑~噁心~”另一個,粗嘎囂張。
罵得中氣十足,笑得也高曠嘹亮,想來是這幾天城裏發了糧,都吃飽喝足有力氣了,阿丑神差鬼錯的駐足,停在了街邊聽着那巷子裏的聲音得出了一個這樣的想法。
街道兩邊,穿插了很多巷子,阿丑便停在了一個較昏暗的巷口拐角處。
“我說,滾”怒極至顫的聲音,卻說不出更加粗魯的話。
“哼,又丑又瘸的,誰滾還不知道呢,你身邊這老頭快死了,養不活你了,你還留這裏幹什麼?外面屍體那麼多,要不你滾去給他們做個伴”
“我看快了,昨天早上那老頭還能扶着牆去給他找吃的,今天一天都沒動了,這瘸子也一直沒動,也沒去領吃的,看這皮膚青得,嘿嘿~”
“……咳咳……”一陣不斷的咳嗽,似乎能把肺都咳出來一般。
“咦,我想是了,看着也快死了”說著似乎在想着什麼般沉默了一下。
另一個快速的接話,興奮的道“要不咱們把他們衣服剝了?爛是爛了點,還能暖一下的,我看別人也都這樣做的,奶奶的,這幾天吃飽了但還是很冷,老三你說是不是?”。
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想當年她也是這樣做的,不過當時剝的是死人。
“嗯,晚上特別冷……”被叫做老三的聲音微弱糯糯,卻也小聲幫腔應和。
“……”那邊咳完,說不出話,只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嗯,就脫吧,也是你命不好,你別怪我們”似乎是領頭的聲音,雖然遲疑了一下,但也同意了。
“我來我來……”那個興奮的聲音得到認可,高興的就要去脫。
“等一下”領頭的聲音,頓了一下又道“你是自己脫還是我們幫你脫?”
“……”
“你怪不得我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看你這情況,也是快撐不住了,我們只是要你一套衣服,當然我們拿了你的東西,也不會讓你白死的,等你死了,我們幫你把屍骨埋了,也算是有人替你收屍了……”
頓了頓又道“誰都不想死,而這世道卻由不得人,只有早死晚死而已,說不定你死了,過幾天朝廷放糧結束了我們也會下去陪你了”說完還乏為諷刺的嗤笑了一聲。
“呼~我……咳…想來你以前也是念書的,你說得好聽,我卻還是不想脫,想我脫,除非我死……咳……快滾”怒極斷斷續續的聲音,夾着咳嗽和粗喘,想來再凍下去是真的撐不了多久了。
“……幫他們脫了”領頭也失了耐心,對另外兩人道。
“你們敢……”
站在角落偷聽的阿丑聽得好笑,這有什麼不敢的,都殘成這樣了還這麼理直氣壯。
“你看我敢不敢”那個應該是老二的聲音囂張的道。
“放手,給我滾……你們別碰他,他要是死了我要你們陪葬……”
“咦,這是什麼?”
“我看看”領頭似乎拿了過去“是王榜……這老頭膽子真大,連宣告天下的王榜也敢揭”
“什麼王榜?”
“就是宣告新王登基的王榜”
“這東西有什麼好揭的,死人還不能填肚子,怪人,不過新王登基還挺讓人高興的,起碼有東西吃,真好”老二感嘆的巴砸了一下嘴巴,似乎在回味。
對於這些食不果腹的人來說,這確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啊,對於他們,誰坐上王位都一樣,只要能讓他們吃上飯,那便是好的。
“奸人”那嫩稚的聲音恨恨的唾棄了一聲,這一聲奸人由於那聲音太過嫩稚,倒顯出了幾分小孩子過家家的兒戲之處。
“你們拿這東西幹嘛?”。老大疑惑的問了一聲。
毫無意外的,阿丑又聽到了一聲稚嫩的“滾”,阿丑不禁“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誰?出來”警惕的聲音,卻又不輕舉易動。
“我,我,別那麼緊張”阿丑咧了咧牙齒,攏着雙手笑嘻嘻的走了出來。
陰暗巷子裏站着的是三個看似十二三歲的孩子,衣衫襤褸,其實都算不上衣衫,不過幾塊黑漆漆的破布拼搭起來,連身體都遮不全,能透過衣服看到那瘦骨嶙峋凍得發青的身子,也難怪要搶衣服,地上躺着一大一小,小的也就一小團,看着不過七八歲的的身子骨,同樣衣衫襤褸,也難為他能說得出那一聲聲氣勢不弱的滾。
“黑人?黑妹?你要幹什麼?”似是看見阿丑是個黑小個子,衣着平庸,那警惕便去了幾分,還帶上了一分鄙夷。
阿丑看他們那態度,就知道他們是新來的,不知道自己在鐵西城的“鼎鼎大名”。
“……黑你妹,老娘雖黑,但也不要這麼直白好不好”阿丑不禁小聲嘟囔,卻還是佯作老實回答道“沒,就是聽這小子張嘴只會說滾,還挺傲嬌,覺得有點好笑而已,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我就看看”。
“老大……”
“……”那位老大抬手阻止了老二的話,審視性的瞪着站在巷子口的阿丑看了一陣,又轉頭看了看地上躺着同樣看向阿丑的瘸子,開口道“你是不是想救他?”。
“咦?為什麼這麼說?”她不過覺得這是一出鬧劇,勾起了她的一些回憶,有點興趣而已,卻沒想過要救人,這少年怎麼就覺得她想救人了。
“……聽你說的話,你似乎也聽了一陣了,你對他很感興趣吧?要不也不會站外面聽那麼久”
阿丑不禁眯眼看了看那遮擋在昏暗下的少年,一頭雜亂的灰黑頭髮,臉髒得看不清,但那乾瘦身子站得挺直,還挺聰明啊,這小子,不過:“你怎麼就覺得我是對他感興趣而不是你呢”。
“你就是想救他”這回那老大不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肯定的說。
“……”阿丑梗住,她說了什麼嗎?不過怎麼被他這麼一說,還真想解救解救這傲嬌的小乞丐了。
“我可以把他給你,不過……你得給我們三十錢”。
錢幣,銀幣,金幣,紫幣,錢為最低,一百錢等於一銀,一百銀等於一金,一百金又等於一紫。
一錢能買一個饅頭,三十錢能買三十個饅頭。
此時此刻,是不是想說人類竟是如此的廉價低微?不過,對於一些人來說,這其實已經算是高價的了。
這種時候,不少人或許連一個饅頭都不值,所以說,地上這小孩是不是該慶幸自己竟然還能被開價那麼高,三十個饅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