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前事不提今事休
——有多久沒有像這樣,蒙楚皇宣召,自己一個人到這裏來了?
此刻,梁弼正站在長樂宮書房的大門前,心下竟略微有些唏噓。
自從先皇駕崩、楚皇登基之後,自己卻是沒有一日不來這裏,不是給楚皇授課,便是替楚皇批閱奏摺。
那時候楚皇不過十歲,連奏摺上頭的字都沒有認全。後來,他大了,能自己讀懂這些奏摺了。
想到這裏,梁弼的眼前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稍許脫去些稚氣的少年,他手指撥弄着奏摺,面上微微笑着,問自己道:“先生,邊境上又打了勝仗。”
那晏晏笑語猶似在耳畔,可是少年卻脫去了一臉的稚氣,展現出天下之主的氣度來。
他目光冰冷,不怒而威,他對自己說:
“先生有什麼不敢的?”
“先生以帝師自居,恐怕是要凌駕在朕之上,還有什麼是先生不敢的?”
念及於此,梁弼只覺得心口彷彿刀剜一般生疼。
他是先皇的託孤重臣,輔佐楚皇十年有餘,嘔心瀝血。他待楚皇,既是君臣,又是師徒。有時候……甚至,甚至情若父子!
可是自從楚皇大婚,內閣歸政這一年多以來,什麼都變了!
想到這一年多以來發生的一切,梁弼竟覺得方才心口刀剜處彷彿又被撒上了一把砂石,硌得慌——
陳俁復一走,本該是自己這次輔升任首輔的。可是李太后挑唆着,逼迫楚皇立了景正隅的女兒為皇后。
景正隅這個原本在內閣排末尾的,竟一步登天升任首輔!不止如此,他還破了內閣的規矩,逾矩推舉了寧修遠入閣。
一時間原本平分秋色的內閣,竟成了他景正隅的一言堂!梁弼想到這裏,不禁微微攥緊了拳頭。
可只一瞬,便又鬆開了。
朝堂與後宮,休戚相關。若非楚皇寵幸瑤華宮寧德嬪,寧修遠也斷不能入閣。
所幸寧修遠福淺命薄,不過是一時落敗,卻自怨自艾告老還鄉,更是短命死了。
原以為景正隅精心佈置的“一言堂”就此打破,誰知楚皇卻又召了陳就學入朝,更是破例提他入閣。
那陳就學是陳俁復的門生,寧修遠的師弟……梁弼只恨得牙癢,這都是陳俁復的后着啊!
更叫人心寒的是,陳就學初入閣,楚皇就對他言聽計從,這內閣的末尾,大有壓倒首輔次輔之勢!
陳就學和寧家更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本以為拔掉一個寧修遠,那寧德嬪就成了斷線風箏,只能仰仗君恩。
而這后宮裏任誰都知道,君恩不可長仰,終究是新人勝舊人。誰知這會兒又冒出來一個陳就學……
梁弼心情登時就複雜起來,如今看起來寧德嬪得盛寵,一時難衰。而景后再不得寵,終究是中宮。算來算去還是自己的女孩兒不爭氣啊……
想到女兒,梁弼竟覺得這心都似乎灰了一般。
他老來得女,自是嬌寵,這一來二去便養壞了女兒的性子。若說女孩兒家有些小性也無妨,可是偏生梁卓瑋的相貌卻是平平。
性子不好,又是中人之姿,自然討不到楚皇的歡心。這在宮裏頭……梁弼只覺得自己當初也不知被什麼蒙了心,將女兒送到這不得見人的去處,想來也算是害了她的終身……
梁弼這麼想着,那數十年如一日一般刻板的面上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鬆懈的神情——
“陛下在裏頭等您呢。”小春子的聲音喚起他的神識,帶點兒討好,又隱隱壓着憂慮。
梁弼嘆了口氣,現在非常時刻,不是這般悲秋懷春的時候。他那些許鬆懈下來的神識又一次緊繃起來,他推開門,這一步便跨了進去。
地上奏摺翻亂,想來是方才楚皇推在地上的。有幾本竟飛在幾丈遠處,定是楚皇盛怒之下擲過去的。
這麼一想,梁弼也不知楚皇這會兒消氣了沒有,心下更是略略一緊。
他早就不是數日前的那個他了,當著楚皇的面,口裏的話擲地有聲:“陛下大了,書也讀通了,身邊的賢明之士也多了,不需要微臣了。”
自他說出那句話之後,楚皇竟當真沒有再找過他,君臣二人無言決裂。
想到這裏,梁弼的手無意中又握緊了幾分,心眼裏滿是冷笑,對着眼前閃過的陳就學的身影——沒有用的,除非老夫死了。不然,陛下是絕離不開老夫的!
像往常無數個痛苦的日日夜夜一般,楚皇看到梁弼的身影的那一刻,心彷彿落回了柔軟的棉花上。
他走到梁弼的跟前,等不及梁弼跪下行禮,便拉住了他的袍袖,神情急切地問道:“先生,事到如今該怎麼辦!”
梁弼沒有着急回答,他細細地看着眼前年輕的天下之主,不過是一個聲色倉皇的年輕人,就連聲音都緊張到變調顫抖了。
他彷彿又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哀哀哭泣的孩子,八年前那個戰戰兢兢的少年天子……於是,梁弼的心徹底放下來了——
陛下終究還是離不開老夫的……無論走多遠,都會回來找老夫的。
梁弼放下了心防,他伸手回握住楚皇的手。只覺得那隻手微微僵硬了一下,隨即又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於是,他柔聲寬慰道:“陛下,沒事的,有老臣在。”
“先生……”楚皇有些不敢直視梁弼的眼睛,他曾在這裏狠狠地訓斥過梁弼,沒有顧及往日的情份,更是幾乎撕破了師徒間的情誼。
現在,國家危難到了這步田地,自己還要回過頭來求他,心裏多少還是有些難堪的。
可是梁弼似乎早就忘記了那日的訓斥,他的面上絲毫沒有任何拿大的神情。
他還是那個梁先生,在先皇病篤的時候寬慰自己;在自己第一次面對群臣的時候支持自己;講經筵席,任勞任怨了十數年的梁先生……
“是朕的過失……鬧到了如今這般田地……”楚皇失聲哽咽道。他的話算是一語雙關,雖然無法直接跟梁弼道歉,可是也間接承認了自己的過錯。
“無妨——”梁弼的聲音堅定有力,在這空蕩蕩的書房裏迴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