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鷓鴣天(下)
白景穆不過走個過場,很快就帶着人離去。栩栩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成了眾人的焦點。
雖然沒有人注視她,但似乎都在偷偷打量她,有些甚至還小聲交頭接耳,討論她的穿着和身份。栩栩本是來看熱鬧的,她可不想自己變成了熱鬧。
她正想着,是不是不等阿顏他們,自己先離開。一雙青色綉金紋的珠履,停在了她身前三步的地方。
“郡主。”栩栩行了個常禮。
“江南一別,你越發年輕可愛了。”清平語中帶笑,她帶着栩栩走進臨水的一個涼亭中,點上一柱唐多令,便叫侍女守在亭外,周圍的人也不敢貿然進來。
“我想要你成為千羽司的人,你應不應?”
栩栩心中一跳。清平被封為天機使之後,也算是千羽司的指揮,但平時並不與蘇尋手下的人一起執行任務,只在有特殊任務的時候,她手下的“娘子軍”才會被任命。
不錯,她收的,都是民間各種奇才,並且清一色都是女子。既是千羽司的人,知道她一些秘密,栩栩也不慌張,她自然不會亂說。
只是這位郡主,一向以古靈精怪、不走常理著稱,栩栩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又要她做什麼。以她這樣的敏感身份,果然她不來惹事,也會有事情找上她。
“小女不知哪項技藝,能得郡主垂青。”
“那自然是、仿寫了。”清平專註地看她一眼,又很快移開。“我手中有一批古籍需要修復,聽聞你自小喜歡讀書,又看得甚雜,也許可以一試。”
這與仿寫本無什麼關聯,但栩栩聽她這樣說,還是笑着應下來。千羽司,出於蘇尋的影響,她始終是有一點不甘的。
正事說完了,清平卻不急着放她走。
兩人一個面向西,看着因風翻着波光的小溪;一個面向東,仔細觀察一盆孔雀造型的金菊。
謝沁芳走來時,就看到這樣一幅莫名和諧的畫面。她微微蹙了一下秀氣的眉,轉頭向裴思芮笑道:“你帶來的小姑娘。”
裴思芮沒什麼好臉色,但轉眼一看淡定的栩栩,還是道:“既碰到了,不如過去坐坐。”
眼見兩個人就要走進涼亭,清平將亭外的侍女招進來,吩咐她去拿兩把琴。
“我平日沒什麼愛好,只喜歡弄些陣法劍術,與謝小姐怕是只在琴上有話可講。”
謝沁芳神色如常,與她見了個禮,“郡主客氣了,略通琴音而已。”
“這話太過謙虛了,平時總不曾遇見,就在眼下切磋如何?”她前幾年只顧着,跟着葉一秋在江湖上跑,對於這些官家小姐,實是來往不多。
一來她不喜歡參加這些附庸風雅的聚會,反正她的做派一向不與尋常女兒家想像;二來她近來更多的時間,皆用來廣納人才。
不管是不是正巧遇見了,她便來看看,這位號稱京城第一才女的謝家大小姐,能有多少水準。
不理她們要做什麼,裴思芮只與清平點了個頭,湊近栩栩那邊,低聲道:“這花有什麼好看?”
栩栩莫名,“誰說我在看花了,我在看螞蟻打架呢!”
裴思芮幾步走過去,果見三隻螞蟻,圍着一隻看起來獃獃的小螞蟻,不像在打架,倒像是在傳遞訊息。
他瞪她一眼,卻也開始聚精會神看起來,發獃也比在那個女人身邊好。
侍女很快取了兩把一樣的琴來。
“若以菊花入香,作何名好?”清平突然問。
謝沁芳看了一眼,真絲的衣擺垂在地上,而渾然不介意地蹲在地上的裴思芮,綻開一個淺笑,沉靜的眼中也帶出光澤來。
她輕聲道:“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金色的花瓣落在他墨色的發間,正是這樣一個放浪形骸的人,要與她執手至白髮滿頭嗎?
清平嗤笑一聲,裴家的放蕩子,在她看來,不過是個剛好在商事上,有幾分悟性的紈絝子弟罷了。
抬手隨意撥弄幾下琴弦,清泠的琴聲一瀉而下,正是鷓鴣天的調。她突然停手,琴音戛然而止。“尋常的曲子,不過只聞其聲罷了,不如來品曲中意,如何?”
謝沁芳點頭。素手劃過琴弦,一片輕柔之聲頓起,然而柔中帶剛,彈到高處音色更加輕遠,但不空虛,反而透出一股清高氣節來。忽然琴聲轉為低迷,一片哀愁自愧之色。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此時香已快燃盡,桂花的馥郁,在一片菊花輕盈的香氣中,轉為悵然若失。琴音也轉為嘆息,卻又不卑不亢,最後像是在訴說,又像是有一人傲然獨立於畫中。
清平再度抬手,接着同樣的聲音彈下去,訴說逐漸轉為勸說,琴音凄切卻不失大氣,畫面漸移漸遠,延伸向無盡遠方。忽然琴聲快而凌厲,似霹靂作響,烏雲遊走,下起雨來,將高山掩去一半。
唱徹陽關淚未乾,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憂愁在雨中蔓延,幽幽古調更顯憤懣,似疑問,似反問。琴音越轉越烈,雖只有一人,嘈嘈之聲卻如幾百來自內心的呼喊,又化為嗚咽。冰川塞路雪滿山,前景迷茫,爭吵之聲愈雜,似要衝破腦際。
栩栩暗暗心驚,這一曲《送人》,曲中不見曠達,將世事之艱險彈得淋漓盡致,但琴音過於兇險,步步驚心,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勢。而指風之中隱隱有戾氣……
她突然拍了一下旁邊昏昏欲睡的裴思芮,揚起一個燦爛可愛的小臉:“醒醒,郡主叫我們走啦!”
裴思芮像突然被驚醒,“霍”地一下站起身來,拿扇子敲敲,撫着胸口有點臉色發白的謝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