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被刪除的歌,被迫刪除的愛
空氣中瀰漫著莫名緊張的氣息,即使臨近新年,我也無法捕捉到一點點喜悅的氣息。我早已做好不回家的準備,在這個緊要關口,嚴防死守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莫菲自然是體察到我內心的煩憂,但她卻不曾問我什麼,甚至有幾次我主動想給她透露一些情況也被巧妙的避開。她依然和我一同進出,可我即使想抓她在我身邊停留一分鐘都變得無比困難。她總有忙不完的事。
每天早晨她都會在我沒睜開眼時醒來,醒來后第一件事是輕手輕腳的從我身邊溜開,靜靜的穿衣服然後像貓一樣悄無聲息走出卧室再原樣把門掩上,我閉着眼睛,心裏清醒着。她依舊唱《很愛很愛你》,一遍一遍,隔着門,聲音似有若無,但其中的憂傷情愫卻一點不剩的撲進我心中。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她的心房是完全敞開的,可是她關着門,她因為把我關在門內才放心的打開自己的心門。她不知道屋裏躺着的這個男人很難受,很多次我都想走出門告訴她,“莫菲……”我有很多話想告訴她,可那些話是什麼呢?心裏千言萬語,可除了叫聲“莫菲”,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許直到最後,我也只有這聲“莫菲”吧!
到了晚上,她則是不到最後一刻絕不上床,上班下班,洗衣拖地,整理衣物,保養皮膚,睡前還必有一個漂亮的果盤擺在我面前。她每日去集市買新鮮的水果①洗乾淨,去皮切塊擺放整齊讓我吃,她自己卻只是看着,彷彿如此就會得到滿足。她問我:“好吃不?”我答:“好吃。”有時她問:“酸嗎?”我答:“不酸。”或者她說:“是不是不愛吃,我明天去買些別的?”我答:“喜歡着呢。”對話反反覆復就是這麼幾句。
起初,我的確是心滿意足的,她的謙卑和體貼無限滿足着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可時間久了我不免感到厭倦,難道自己需要的真是一個傭人嗎?我有把果盤扔到地上然後踩個稀巴爛的衝動。我極力遏制這種不良情緒,卻無法阻止我與莫菲越拉越遠的距離。雖然我們近在咫尺,可她卻離我那樣遠,她在自己周圍劃了一個大圓圈,不准我靠近,且她也絕不邁出這圈一步。雖然她依然躺在我懷裏,可我卻再也覺不出她心靈的搏動,她那樣努力的對我好,從早到晚,潔白的襯衣領子、乾淨的襪子②、溫暖的床鋪、熱氣騰騰的茶水和精緻的果盤,每時每刻每一個小細節都彰顯着如此的心緒。
也許她不再愛我吧,所以才竭盡全力愈發對我好,用物質的豐足來抵擋心靈的匱乏。有幾次我心生惡念想掐住莫菲的脖子叫她不要對我微笑,我想對她說:“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終究一次也沒有這樣做,我是個多麼懦弱的男人,不敢愛也不敢恨!我配合著她,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表情虛偽的讓人作嘔。就這樣,我們一直延續着如此“和氣融融”的家庭生活。
新年前一個星期,莫菲回家過年。她走時依舊平靜,只是頭天晚上她拿了我的手機自己唱一遍《很愛恨愛你》錄下,並一再讓我保證不會刪掉這首歌。這麼久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要求我做的事,我很爽快的答應了。她顯得很開心,和我聊天到半夜,還把臉貼在我胸膛上撒嬌,讓我萌生了不少希望,也讓我產生她依然愛着自己的錯覺。那真是個少有的愉快夜晚,第二日清晨,空氣里也依然是濃的化不開的香甜味道。直到她出門的那一刻,我們依然維持着熱戀情侶般的甜蜜狀態,但我想送她卻被她拒絕了,她拖着行李下樓,我站在門邊看她,她走兩步卻又轉過身來,我們誰也沒有動,就這樣注視對方。
許久之後,我覺得連心都要僵硬了,“簡直是莫名其妙”我心想,“又不是生離死別。”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給她,“快走吧,沒多久就又見了。”我說道,當然這句話說的乾巴巴毫無美感可言。莫菲卻深受感動似地說道:“sunny,我會想你的,如果你也想我,就聽我留給你的歌。”她停頓了一下又叮囑道:“別刪了!”我心想這小丫頭真是古怪的緊,便換了玩笑的口吻說:“你放心,肯定不刪,等你回來檢查。”我以為她還會說些什麼,她卻僅僅點了下頭,轉過身去,回眸時決絕的悲傷一晃而過,我猜想自己應該看錯了,莫菲留下的應該是溫柔的眷戀才對,可惜這一次她再也沒有回頭看我,獨留一個疑問徘徊心中讓人慌張。我想關門手卻似千斤重,於是眼睜睜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中,一點一點,等到腳步聲也消失不見,我才趕緊跑到窗邊去尋她的蹤影。
昨夜下了小小的雪,地上只有淺淺的連不成片的積雪。我看見莫菲專挑一些有雪的地方走,從樓上看去,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彷彿是想留下她曾在這裏的印跡。可是今日天氣晴好,也許不到中午雪便會融化,她的足跡也會隨之蒸發,最可怕的是連莫菲自己也跟着化為一團水汽,混在風裏裹入雲中……我心裏難受的要命。在一月晴朗的早晨,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我很想喝酒,喝最烈的白酒,趕緊把自己灌醉了事。
莫菲走後第三天,我到車站接到了妻子和兒子,她們是來陪我過年的。這之前,我故意把屋裏弄的髒兮兮的,莫菲費不少功夫疊整齊的衣物也被我扯了個一團糟。身上穿的衣服實在太乾淨,我只有刻意往髒的地方蹭,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無不彰顯出單身生活的悲慘,目的只是不想讓妻子看出任何細微的不妥。最後,我下定決心終於刪了莫菲唱給我的《很愛很愛你》,也許將它保留在手機里也沒什麼,只是一首歌罷了,莫菲又唱的那樣好,只說是鈴聲也沒什麼,或者妻子根本就不會在意這些,連問都不會問。
可人就是這麼怪,因為莫菲反反覆復強調這首歌的緣故,以致於我一看到這歌就如臨大敵,藏哪裏都不妥當,放哪裏都讓人心慌,更別提打開聽了,字字句句都有莫菲清晰的身影,恍惚中像是一顆一顆地雷,隨時會炸碎我的完美生活。我心想等莫菲回來只騙她手機壞了,中毒了,給她陪個不是,大不了讓她再錄一遍好了。她是那樣好說話的人,沒理由和我生氣。我甚至想過乾脆在莫菲回來之前換個手機,只說原來的手機丟了,一了百了不曉得多省事。可我刪掉它以後心裏也跟着空了許多,一股寒涼從心底湧出瀰漫在屋內,最後變成一隻冰冷的眼睛,就那樣看着我,以嘲笑蔑視的姿態,彷彿我刪掉的不是一首簡單的歌,而是莫菲的全部。
這個年過的平淡無奇,留守的人本來不多,熟悉的更少,少有熱鬧的機會,工作也很簡單,只是值班罷了。我坐在辦公室和為數不多的同事鬥地主,明目張胆的看《資治通鑒》,上網研究世界各地新近發生的災難,我這樣百無聊奈的等待,只是為了不錯過任何一個和自己有關的消息。有時路過大李辦公室,我會趁沒人的時候上前推兩把,想像自己順利的打開門踱着方步坐到那張更寬大的辦公桌后整日裝模作樣的喝茶看報。只是幻想!只是幻想!書上說年紀越大的人就越缺乏想像力,可我這齷齪的中年男人卻需要依靠幻想生活,準確的說是靠幻想提高生活品質。或者我本身只是根空心的蘆葦,空虛而柔弱,所以才不得已將本就空泛的精神發酵放大,假裝自己和別人一樣。
王寒柏也沒有休息,可惜他是一個工作狂,整日忙忙碌碌的根本沒有多少時間陪我這個閑人。但我還是隔三差五往他那裏跑,他的辦公室離我原來的山頭很近,於是我在看望他時,也會順便緬懷過去相對美好的時光。其實說到王寒柏,除了幫他調動工作一事,還有另外一樁讓我得意的成就,我教會了他抽煙。對這件事的評價,莫菲是苦笑着摸着我的頭髮說,“真是孩子氣,不過可以理解!”妻子則送我兩個字,“無聊!”王寒柏自己倒挺自在,他是一個相當寡淡的人,沒什麼業餘愛好,打牌喝酒又一律不幹,我笑他是個機械人,他也只是笑。現在,叼着煙的王寒柏已經脫離了機械人的行列,我們蹲在一起吞雲吐霧,說的話很少,但彼此都覺得滿足。
只是不久以後,我發現他的煙癮越來越大,我抽了十幾年煙,正常情況也就兩三天一包,他只抽了兩個月,現在每日必定消耗一包。他拿煙的姿勢很孩子氣,乍一看像是中學生,當然更多時候,他的煙是叼在嘴上的,因為手上總是忙碌着,不是看圖紙就是寫數據分析,要不就是很不情願的完成他一把手的本職工作,看看彙報寫寫總結之類。長長的煙灰在前頭搖搖欲墜,看的人心顫,我不止一次勸他少抽一點。這實在是樁可笑的事情,無異於自己抽自己的臉,但還是忍不住要勸。他抽的實在太凶了,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但對我的規勸他每次只是靦腆的笑着回答“嗯”或者“好”。他對我始終心存感激,即使彼此已經稱兄道弟,也還是保有着一份尊敬。
註釋:
①水果:的的的夢想是,希望天底下所有的水果都長成香蕉這樣,沒有籽沒有核,沒有亂七八糟多餘的東西,乾淨衛生不用洗,皮很好剝,不用刀削皮不用切小塊,而且軟軟甜甜的老少皆宜。真的是妙不可言啊!
②襪子:的的的襪子,的的有一雙橘紅色的熊貓襪子,一雙黃色的香蕉襪子,一雙灰色的大象襪子,和一雙天藍色的小花襪子。的的第一喜歡香蕉襪子,可是有一次洗的時候被夾在媽媽的牛仔褲中間,於是好好的香蕉襪子變成了藍綠色的爛香蕉,的的說,穿爛香蕉襪子腳丫臭臭的。
於是熊貓襪子變成了第一,的的天天穿捨不得脫,熊貓襪子很快就不行了,再堅挺的熊貓也招架不住經年累月的折騰啊。一隻熊貓的鼻子上破了個洞,的的的大拇指頭從洞裏伸了出來。媽媽要扔了熊貓襪子,的的鬧着不讓扔,於是可憐的熊貓襪子至今仍然躺在抽屜里。
媽媽不給補,媽媽說:“你喜歡的話,長大自己補嘍。”
的的說:“我長大了自己買一百雙熊貓襪子陪他。”
真是個美好而善良的願望啊,小小的孩子連襪子的寂寞都能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