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暗語,山堂水鄉
燈光一下子落進眼睛裏,晃得到處都是,什麼也看不清。
江九黎抱着顧舒樂,想起十歲那年,私塾的教書先生去世,母親素來敬重文人,就允了她前去弔唁。
靈堂中燭火跳動,信香點着了插在香爐里,紅色的光暈,煙霧瀰漫。教書先生一身壽衣,躺在奠帳後頭,臉上蓋着張黃紙。
十歲的她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始終覺得是做夢。
那場死別的夢一直延續到今天,面對母親和舅舅的與世長辭,江九黎仍舊跪着,卻不是為他們燒紙磕頭。
這時候,只見顧舒樂瞪着血紅的雙眼,撲到桌子邊,猛地抓起把剪刀,一陣亂揮,“我要給爸爸報仇,報仇,對……我要報仇。”
江九黎慌忙奔去按住顧舒樂,輕言道:“好,我們報仇,我們報仇,剪刀給姐姐好不好?”
“不,我不!你放開我。”
顧舒樂掙扎着,又恨又怒,口中罵道:“王八蛋,混賬東西,無恥之徒……”
出口成臟,不知罵日本人還是罵鉗住她的人,話音還未落,那剪刀突然脫了韁,對着江九黎反手就是一下。
刀尖險險擦過江九黎的手腕,留下一條粉白色的印記,很快沁了血,變成淺淺的血痕。
顧舒樂看看剪刀,又看看江九黎,彷彿觸到炭火,一鬆手,剪刀咣當一聲掉地上。
隨即抱着頭,深深地埋進了膝彎。
“舒樂……”
所有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江九黎沒說下去,她也不擅長說俏皮話。
只是起身將院子的大門落了鎖,再回客廳時,顧舒樂已經不見了。
江九黎猜到是在卧房,便穿過迴廊去找尋。
“舒樂?”
推開門,入目是顧舒樂的背影,低着頭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怎麼了,你找什麼?我幫你找。”
顧舒樂不說話,仍翻着柜子,過了一會兒,遞給江九黎一個小瓶子。
是酒精。
江九黎笑道:“用不着這個,抹着疼。”
顧舒樂打開蓋,拉過她的手,“用得着。”
手腕傳來絲絲涼意,鼻尖是酒精的味道。
不痛,江九黎眼圈兒卻一紅,“謝天謝地,你嚇死我了,你要出了什麼事,我可怎麼辦。”
顧舒樂咬着唇,眼睛腫得像兩隻桃子,“你去哪兒了,我被日本人架着丟到這裏……我一個人好害怕。”
“他們沒有欺負你吧?”
“沒有,一個高級軍官還對我說,讓我好好活下去。”
“別信他。”江九黎強顏歡笑。
“他是誰?”顧舒樂問。
江九黎轉移話題:“你餓不餓?這些天你吃什麼的?你若餓了,我去給你買吃的。”
顧舒樂平靜了許多,“喜兒每天都來。”
江九黎道:“難得她還念着你。”
“她嫁了人,只能待半日,晚上就要回自己家去。”
“舅媽呢?”
顧成彰出事那日,何氏並不在宅子裏。江九黎無緣無故有個預感:何氏肯定早就撒腿溜了。
“我媽?哼,她躲還來不及呢,哪裏會管我的死活,若不是她強迫我和日本人相親……嗚嗚嗚……是我害了我爸……”
傷心處,顧舒樂心頭一痛,不斷抬手抹眼淚。
“舅舅最是寵你,”江九黎拍拍她的背,“我們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夜裏,兩人同睡一張床,好幾日未眠,如今
親人陪在身邊,較為安心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香甜,江九黎是被幾聲狗叫吵醒的。
又困又累,她恍惚以為是錯覺,準備繼續睡,那叫聲卻悠悠來到了窗戶外頭。
江九黎起身,開門走出。
一團白乎乎的棉花徑直往她懷裏扎,搖頭擺尾的,蹭着她手。
“小二黑!”江九黎欣喜若狂,摟着它生怕跑了。
小二黑輕輕嗚了幾聲,回應着她。
濕漉漉的眼睛,毛髮有些髒亂,突逢家變,它也好似流浪了一陣子。
“你要帶我去哪兒?”
小二黑咬着她的裙擺,不肯鬆口,她只好一路跟它走到大門處。
這時,它叫了兩聲,門頭突然響動。
外邊有人!
江九黎大驚失色,只聽外頭那人道:“請堂倌泡茶!”
江九黎尋思了一會兒,問:“要什麼茶?”
那人答道:“紅茶。”
她怔了一怔,伸手把門打開,“先生要吃什麼?”
“我要吃糧。”
江九黎繼續問:“您從哪裏來?”
“從山裏來。”
“到哪裏去?”
“從水路回家。”
“您府上哪裏?”
“家住堂頭鄉下。”
江九黎道:“您尊姓大名?昆仲幾人?”
那人道:“姓余名秋生,弟兄八人,我是長房老三。”
談話到此處,江九黎認定余秋生和母親相熟。
這段山、堂、水、鄉四字暗語是母親教她的。
以防外出遇上拐賣孩童的壞人,便帶着壞人進茶館,對上暗語和手勢,堂倌自會出手相救。
幼時強迫學暗語,尤其又晦澀難懂,還挨了不少數落。
“余先生,您認識顧英珠?”
余秋生道:“顧成彰先生是我們洪門蓮花堂的香主,顧女士是洪門的弟子。”
“洪門?”
江九黎不得要領,舅舅投身革命,洪門莫非是革命團體,柔柔弱弱的母親竟然同為革命團體中一員。
余秋生一愣,“能否借一步說話。”
江九黎這才將他領進門,余秋生見滿院狼藉,不由嘆氣道:“可惜,顧香主那日還與我互通消息,不曾想……”
“余先生,洪門究竟是個什麼組織?”
余秋生訝然:“你既懂幫中暗語,怎麼會不知道洪門呢?”
江九黎毫無保留,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聽罷,余秋生點頭道:“幫中兄弟對內稱洪門,對外稱天地會。光緒三十年孫文先生加入洪門,顧香主和顧女士從此追隨孫文先生。
一入洪門,就是自家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數年來,捐助大量慈善資金幫助革命,是堅定的革命者。”
光緒三十年,江九黎出世。
原來夢裏的桃木梳和蔡鍔將軍,暗示母親是革命黨人。
那位被割了舌頭的男人和母親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私情,僅僅只是動蕩不定的山河之中,志同道合的同伴罷了。